余烬尚温。
那盏被充作火炬的煤油灯,在她手中仿佛还有一丝生命的残存。
林晚秋不记得自己刚刚烧毁了什么,但耳中的嗡鸣却越来越清晰,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她的颅腔内同时低语、呐喊、哭泣。
这声音混乱而庞大,却又诡异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段钢索残件。
这东西是她从废墟的某个角落里捡到的,冰冷坚硬,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金属表面,那两个交叠的刻痕正隐隐发烫,仿佛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
更诡异的是,一种细微而规律的震动正从这金属残件上传来,顺着她的手臂,直达心脏。
嗒…嗒…嗒……嗒——
三短一长。
这节奏不是来自她的脉搏,而是从她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沉闷,执拗,像一个被埋葬的心跳。
她的心跳,在最初的紊乱之后,竟不由自主地开始与这地底的律动趋于同步。
就在这时,“嘎——滋滋——”
远处,镇广播站幸存的几只高音喇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杂音。
电流的嘶吼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的童声,带着哭腔,从喇叭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妈妈……别……别关灯……我怕……”
林晚秋猛然抬头。
这不是幻听。
这声音和三天前那个响彻全镇的童声如出一辙,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恐惧。
它不是在呼唤回家,而是在乞求光明。
仿佛在这一刻,整个青禾镇那被强行压抑的、沉睡的记忆,正通过这些老旧的线路,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地底传来的三短一长的震动,是坐标,也是召唤。
林晚秋扔掉煤油灯,解下腕部的钢索残件握在掌心,循着那愈发强烈的震感,一步步走向镇子中心——那座早已被封锁的林氏祠堂。
沿途所见,皆是诡异。
老旧民居斑驳的墙缝里,开始渗出一种类似墨汁的黑色粘稠液体。
它们在墙皮上缓缓流淌,最终凝固成一个个模糊的字迹,细看之下,竟是“账已平”、“债已偿”之类的短语。
村口那块刻着“乡村振兴示范村”的巨大石碑,碑面上“乡村振兴”四个鲜红大字,在晨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最后悄然幻化为四个墨黑的篆体——“永续安宁”。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境,可手中钢索残件的灼痛感却无比真实。
林晚秋停在祠堂残破的大门前。
她没有去推门,而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地质锤,按照某种被遗忘的习惯,对着门前的青石板地面,轻轻敲击了三下。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属震颤。
一阵被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啜泣声,清晰地从地下传来。
那哭声不属于任何人,更像这片土地本身的悲鸣。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沉重的祠堂大门。
“吱呀——”
门内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
祠堂内部早已被掏空,变成一个深邃的、布满线路与接口的地下中枢。
而在那如同蜂巢般密集的数据接口核心,一个女人正跪在那里。
是苏敏。
她的双手深深插入了主控台的生物接口之中,无数根幽蓝色的数据线从接口延伸出来,与她花白的头发缠绕在一起,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被蛛网包裹的茧。
“你来了。”苏敏缓缓回头。
她双眼布满血丝,面容憔悴到脱形,眼神却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疯狂与平静,“我给了青禾一个没有痛苦、永远安宁的未来。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非要把它撕开?”
林晚秋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苏敏,落在了那个她曾亲手激活、此刻却处于休眠状态的控制面板上。
她一步步走上前,将那块从自己衣袖上撕下的、早已干涸的染血布条,轻轻贴在了面板的身份识别区上。
刹那间,面板亮起。系统识别通过,被强行中止的程序开始倒流。
——“真实之眼”,最后一次复苏。
整个世界在林晚秋眼前化为一片由数据和光影构成的洪流。
她“看见”了。
她看见父亲林振山在书房里焚烧那本厚厚的账簿,跳动的火焰中,映出无数张村民痛苦哭喊的脸。
她看见陆承宇在一张巨大的建筑图纸背面,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她的名字,笔迹笨拙而深情。
她还看见,一个年轻的苏敏,在瓢泼大雨中紧紧抱着一台老式录音机,对着黑暗的夜空嘶吼:“我要他回来!无论用什么方式!”
就在记忆洪流冲刷到顶点的瞬间,她面前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
一道模糊的光影从数据中剥离、重组,最终形成一个融合的身影——它有着她父亲林振山的中年轮廓,脸庞却依稀是少年周明远的模样。
那个融合体开口了,声音是两个声线的重叠,低沉而悲怆:“晚秋,现在,你必须选择。是让所有人看见被掩埋的真相……还是保住你对他,对陆承宇,那份最后的记忆。”
林晚秋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密室的四壁。
那些在爆炸中剥落的星图残片,此刻竟重新发出了微光,上面由村民姓命连接而成的阵列,正微微震颤。
她忽然蹲下身,用那把地质锤的尖端,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鲜血,被她精准地滴入了主控台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中。
那不是系统认证的接口。
那是陆承宇在工程施工时,用来校准地脉频率的私人标记——一个“以血校频”的迷信习惯。
“嗡——!”
系统检测到这滴血,仿佛找到了真正的钥匙。
整个地脉中枢发出一声剧烈的共鸣。
同一时刻,青禾镇所有熟睡者的梦境中,同步闪现出同一幕画面:年轻的苏敏与壮年的林振山并肩站立,双手一同按下了一个红色的启动按钮。
一行字幕在他们身后冰冷地浮现——
“我们阻止的,是比腐败更可怕的遗忘。”
“不——!”苏敏察觉到系统的失控,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她猛地拔出双手,疯狂地试图切断线路。
但一切都迟了。
祠堂中央,那块悬挂着巨大钟摆残骸的基座上,地脉之灵的核心能量被激活,缓缓凝聚成一个光影人形。
那依旧是陆承宇的轮廓与面容,却毫无情感。
光影缓缓抬起手,指向林晚秋的胸口。
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从她灵魂深处强行抽离。
初雪夜,那把为她撑开的伞的温度;他单膝跪地时,那枚戒指冰凉的触感;他每次轻声唤她“晚秋”时,尾音里藏不住的笑意……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所有那些支撑着她走过黑暗的细节,正在一片片剥落、碎裂、化为虚无。
她的大脑即将彻底空白。
就在这最后的瞬间,祠堂角落里,一堆被废弃的、扭曲的钢筋,突然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开始自行移动、拼合。
它们颤抖着、挣扎着,最终在地面上,用钢铁的笔画,笨拙地组成了三个立体的字:
【我选择你】
林晚秋望着那三个字,空洞的眼神里,终于重新凝聚起一丝光亮。
她抬起头,迎着那道正在抽离她记忆的光束,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出了选择。
“那就……让他们都看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祠堂的穹顶,在巨大的能量冲击下轰然炸裂。
一道刺目到无法直视的记忆光柱,夹杂着无数人的哭喊、欢笑与低语,冲天而起,撕裂了笼罩青禾镇的晨雾,在黎明前的天幕上,投射出一幅覆盖了整个镇子的、恢弘而悲伤的画卷。
光柱升起,天地间一片死寂。
全镇的犬吠和鸡鸣都消失了,连风声也仿佛被这道光吞噬。
光芒持续了整整三分钟,然后,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骤然熄灭。
青禾镇,重新陷入了比之前更加诡异的黑暗与静默之中。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那些本应亮起的、迎接清晨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无声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