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医馆后院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脚踩上去能听见的轻响。影十四的玄色靴底碾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押着杜先生往地下密室走时,后者突然踉跄一步,腕间铁链撞在石壁上发出脆响,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活死人医馆的地牢倒比晋州大牢宽敞,还铺着青砖,倒是比我们那儿的土牢体面。他抬眼扫过密室里的檀木桌、青瓷灯盏,桌上还摆着个半旧的棋盘,嘴角扯出抹讥诮,苏姑娘请我来喝茶?还是要与我对弈几局?
苏晚坐在桌前,烛火映得她眉峰如刃,眼底的光比灯芯还亮。她指尖叩了叩桌上的食盒——那是顾昭昨夜送来的糖蒸酥酪,此时已结了层薄霜,像蒙了层白纱,杜先生猜错了。她声音轻得像落在瓷盏上的雪,带着点清冽,我请你来,是问你为何要冒充晋州义军使者。
杜先生的瞳孔微微收缩,像被针尖刺了下。他扯了扯被铁链勒红的手腕,铁环在皮肉上磨出的红痕里渗着血珠,靠在潮湿的石壁上,背上传来冰凉的湿意:苏姑娘莫不是得了癔症?某家拿着晋州旧部的腰牌,书信上盖着义军的火漆,怎会是假?他晃了晃手腕,腰间的木牌撞出声,这腰牌上刻着的虎头,是晋州独有的样式,你倒说说,哪里假了?
腰牌是用晋州城外三十里的红砂岩刻的,石质粗松,遇水会泛出铁锈色,苏晚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时发出的脆响,露出斑驳的印鉴,可你这腰牌涂了层清漆,倒是防潮,却失了红砂岩的质感。她指尖点过纸面,这是我母亲当年给晋州旧王诊病时,他亲笔批的免关税文书。旧王惯用松烟墨,笔锋走的是颜体藏锋,横细竖粗,可你这封——她将伪诏推过去,烛火在纸面上跳了跳,映得字迹忽明忽暗,用的是京城松竹斋今秋新制的油烟墨,墨色发亮得像涂了层清漆,还带着松脂的腥气。更妙的是这复我大宁四个字,横划收笔时刻意顿了三顿,倒像是照着拓本描的,连旧王写字时爱蘸三次墨的习惯都不知道。
杜先生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了个滚烫的石子。他盯着那张旧文书上的印鉴,龙纹边缘的缺口与他伪造的分毫不差——那是他派人潜入王府旧宅,拓了三个月才弄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医馆里的病弱医婆,当年竟能接触到晋州旧王的手书。
你母亲……他声音有些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我母亲是医婆,不是史官。苏晚打断他,指尖摩挲着文书边缘的褶皱,但旧王当年咳血三月,她每日去王府煎药,药方子要旧王亲自过目,他落笔时爱先顿后提,这习惯,连伺候他的内侍都未必知道。她指节抵着下巴,目光像淬了冰,所以杜先生,你到底是替谁演这出戏?幽冥门?还是晋州那位躲在染坊里的?
密室的门一声被推开,冷风卷着烛火晃了晃,差点熄灭。顾昭裹着夜露进来,玄色大氅上还沾着几片槐树叶,带着露水的潮气,地掉在地上。他将大氅搭在椅背上,衣料扫过桌面,带起一阵风,目光扫过杜先生发白的脸,像鹰隼掠过长空:苏姑娘问你话,该答。
顾统领不是最擅长用刑?杜先生扯动嘴角,露出黄黑的牙齿,地牢里的烙铁、夹棍,何不都搬出来?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我们不杀你。顾昭拉过椅子坐在苏晚身侧,手臂自然搭在她椅背上,指尖偶尔蹭过她的肩,带着点暖意,甚至可以让你带着这封伪诏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活死人医馆愿意支持所谓的,连暗卫司都能为你们提供方便。
杜先生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惊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呼吸都乱了:你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但你要替我们传句话。顾昭屈指敲了敲伪诏的边缘,纸页发出的轻响,就说苏姑娘诊过晋州来的难民,发现他们体内有蛊虫残留,每月十五必会腹痛如绞,需用南疆的解蛊花才能压制。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杜先生微颤的指尖,再补一句,顾某最近在查北疆的粮道,发现今年运往晋州的赈灾粮,有三成进了幽州的黑市,掌柜的姓刘,左脸有颗痣。
苏晚垂眸——这是他们昨夜商量好的饵。蛊虫是假,粮道的破绽是真——暗卫半月前截获的商队账本里,确实有幽州商户与晋州官员的银钱往来,那刘掌柜的画像,此刻就藏在顾昭的袖中。
杜先生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得像风箱,他盯着顾昭的眼睛,像是要看出什么破绽,可对方的眼神深不见底,什么也瞧不出来:你们到底图什么?这般帮我,就不怕引火烧身?
图个水落石出。顾昭起身替苏晚拢了拢被穿堂风掀起的衣袖,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胳膊,你若不信,明早可以去医馆前院看看——我们会让老吴备辆马车,套着最壮的那匹黑马,送你出城,城门的守卫也会换岗。
院外传来老吴的咳嗽声,咳、咳,粗哑得像破锣。密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时,老吴抱着个雕花檀木盒进来,鬓角沾着草屑,身上还带着柴房的烟火气:苏姑娘,杜先生住的客房床板底下翻出这个,藏在床腿的缝隙里,用泥封着。他掀开盒盖,露出半卷未封口的信笺,纸边沾着点黑泥,信里说京中已有内应,可助我等掌控局势,七月十五可动手,落款是染坊三缸
苏晚捏起信笺的手微微发紧,纸页粗糙的质感磨着指腹。她扫过京中内应四个字,突然想起昨日来找她看跌打损伤的张屠户——那人大腿上的刀伤是新的,边缘整齐,分明是利器所伤,却说是被猪刀划的,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想来,那刀伤的位置和深度,倒像是常年佩刀的人才会有的。
他们要的不只是晋州。她将信笺递给顾昭,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掌心,搅乱晋州是明棋,在京都安插人手,借乱民之机动摇根基才是暗招。
顾昭的拇指摩挲着信笺边缘,纸页上的墨迹还带着点黏性:春桃今日查杜先生的药粉,可有结果?
话音刚落,春桃抱着个青瓷药碾子推门进来,药碾子上还沾着淡青色的粉末,她额角沾着药粉,像落了层霜,眼睛亮得像星子:苏姐姐,杜先生随身带的药粉,和上个月西市米铺投毒案的毒剂成分一样!她指着药碾里的淡青色粉末,用银簪挑了点,我加了酒曲熬煮,闻着有股龙脑香,清清凉凉的,可尝起来是苦的,舌尖发麻——这是梦魇散
梦魇散?苏晚皱眉,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轻嗅。
我在医书里翻到过。春桃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毒经》,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翻到折角的一页,这药掺在饮食里,连服七日,人就会变得浑浑噩噩,任人摆布,还会记起最恐惧的事。上个月米铺的伙计被毒后,不就把掺了沙土的米当精米卖,问他为什么,只说掌柜的让我这么做
密室里的烛火突然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苏晚想起昨日来医馆的刘婶——那妇人哭着说儿子突然要卖祖宅,说是有贵人指点,卖了房能升官发财,她当时只当是家丑,如今想来,那儿子说话时眼神涣散,嘴角还挂着傻笑,倒像是中了这梦魇散。
看来他们的内应,不只是官员。顾昭将信笺和《毒经》一并收进袖中,动作利落,影十四。
属下在。影十四从门外闪进来,腰间短刀的鞘扣撞出轻响,的一声。
明日一早,让那两个扮作随从的暗卫跟着杜先生出发。顾昭声音低得像耳语,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沿途的关卡放宽松些,莫要惊了鱼,让他们顺顺利利进晋州。他转头看向苏晚,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像藏着团火,我们要钓的,不只是晋州的线,还有京城这张网。
苏晚望着他眼里的暗潮,突然想起昨夜他说时的温度,掌心的暖意仿佛还在。她伸手覆上他搁在椅背上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虎口——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带着种让人安心的粗糙。
院外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时,咚——咚——咚——,声音沉闷,杜先生被影十四押着离开密室。他经过苏晚身边时,突然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阴狠:苏姑娘真以为能瞒过我家主子?等左营的粮草——
左营的粮草?顾昭的声音陡然冷如霜刃,像冰锥刺人。他扣住杜先生的后颈,指腹压在对方喉结上,力道不轻,你说的左营,可是魏将军麾下的左营?
杜先生的脸瞬间煞白,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影十四用帕子堵住了嘴,只能发出的闷响。
密室的门重重关上时,苏晚听见顾昭对影十四道:加派暗卫守着魏将军的粮草,尤其是粮仓的西北角,那里的墙最薄。他转身看向苏晚,眼里的寒意褪成温柔,像冰雪消融,去歇吧,明早还要看春桃试配解药,养足精神才好。
苏晚跟着他走上石阶,每一步都踏在冰凉的石面上,寒气从脚底往上窜。月光漫过医馆的青瓦,在地上洒下斑驳的银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镀了层光。
她抬头时,看见影十四正带着两名暗卫往马厩走——那里拴着两匹油光水滑的青骢马,马鬃被梳得整整齐齐,鞍鞯上的铜铃在夜风中轻响,叮铃、叮铃,像在催着启程。
那两人明日出发?她轻声问,指尖缠着他的手指。
顾昭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的耳垂,带着点痒,去晋州的路,该有人探探了,我们也好随后跟上。
夜风卷起一片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骢马的鞍鞯上,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月光里散开。马厩里传来细碎的响鼻声,像是在应和这即将启程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