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墀下的议论声被李敬之的冷笑割得支离破碎,那笑声像淬了冰的刀片,刮得人耳膜发疼。他垂在袖中的手指缓缓蜷起,指节抵着龙纹朝服的金线,坚硬的金线被按出细微的褶皱,像是要将那抹刺目的明黄刻进骨缝里。“陛下,三年前晋州药仓曾有桩药材失窃案。”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里裹着寒意,“当时臣刚调任转运使,便有个老账房报称‘血莲子’被盗——”话音陡然一转,他猛地转头看向苏晚,眼尾泛红如浸了血的玛瑙,淬着毒般刺人,“巧的是,今日顾统领拿出的账本里,也记着‘血莲子’的去向。若非早有预谋,怎会恰好指向微臣?”
苏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更清醒。她望着李敬之嘴角那抹扭曲的笑,忽然想起昨夜顾昭翻着晋州旧档时说的话,男人低沉的声音混着烛火噼啪声在耳边回响:“这人为了脱身,什么旧疮疤都敢揭。”此刻殿外穿堂风卷着柳絮闯进来,掀得她玄色医袍下摆猎猎作响,凉意顺着后颈窜进脊梁,像有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李敬之要翻的哪里是药材失窃案,分明是要把水搅浑,浑到连皇帝都辨不清真伪。
“传孙先生。”李敬之话音未落,殿外便响起铁链拖拽青砖的刺耳声响,“哗啦——哗啦——”,像死神的脚步步步紧逼。苏晚转头时,正看见个灰衣老者被两个衙役架着踉跄进来。老者发须皆白,纠结如荒草,膝盖重重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闷响,额角的血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进衣领,洇出一小片暗沉的红。“陛下明鉴!”他的声音嘶哑如破旧的风箱,“那日是李大人说......”
“放肆!”刑部侍郎猛地拍案而起,紫檀木惊堂木与案几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脆响,惊得殿角铜鹤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落,像场微型的雪。“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他转向皇帝,袖摆抖得像风中枯叶,“此老案发时便神智昏聩,如今更因年高记混了,望陛下明察。”
孙先生急得直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的“砰砰”闷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划破殿内的死寂。“草民没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血沫从嘴角溢出,“那日李大人亲自到账房,说‘血莲子要记成失窃’,还说......”
“拖下去!”皇帝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青瓷杯沿与描金案几碰撞,发出刺耳的锐响,震得浅碧色的茶沫溅在明黄龙袍上,像几点难堪的泪痕。他盯着李敬之的目光像淬了冰,冷得能冻裂钢铁:“李卿,你说的人证就是个疯癫老卒?”
李敬之却不慌,抬手从袖中摸出卷泛黄的纸,纸张边缘卷曲如枯叶,带着经年累月的霉味。“陛下请看,这是当年的报案卷宗。”他展开时,苏晚瞥见纸角有块暗褐色痕迹,边缘模糊,像是被劣质茶水浸过又风干的印记——那痕迹太像现代人常用的消字水晕开的模样,她的心猛地一沉。
“且慢。”苏晚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撞得胸腔发疼——那消字水的痕迹,是他们昨夜在晋州旧档里反复比对过的疑点。她往前半步,玄色医袍扫过丹墀上的青苔,带起细微的草屑:“陛下,民女恳请查阅原始卷宗。有些事,光看誊抄本是看不出的。”
皇帝的目光扫过她腰间的“活死人医”铜牌,铜牌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他微微颔首:“准。”
内监捧着卷宗过来时,苏晚注意到李敬之的喉结急促地动了动,指节在袖中攥得泛白,连藏在朝服褶皱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卷宗展开的瞬间,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最上面一页的证词末尾,“被盗”二字的墨迹明显比前文深了两成,笔画边缘还带着被消字水腐蚀出的毛边,像被虫蛀过的枯叶。
她从怀中摸出个小羊皮袋,袋口系着褪色的红绳,倒出张薄如蝉翼的试纸,试纸边缘还沾着些许药粉,那是她用苏木与明矾特制的显影剂。她轻轻按在“被盗”二字上,殿中静得能听见试纸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当试纸上浮现出浅褐色的“调拨”二字时,苏晚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像风穿过无数个狭窄的巷口。她举起试纸,让阳光透过纸背,那两个字便清晰得如同昨日所书:“这页证词被人用消字水改过。原本写的是‘血莲子调拨’,后来才涂改成‘被盗’。”
“荒唐!”李敬之突然拍案,震得案上的茶盏跳了跳,浅碧色的茶水泼出,在明黄的案布上洇开,“小小医女懂什么笔墨?”
“民女不懂笔墨,但懂医理。”苏晚将试纸递给内监呈给皇帝,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消字水含石灰,会腐蚀纸张纤维。这页纸的纤维断裂处,在显微镜下与试纸显色完全吻合。”她转向李敬之,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能剖开层层谎言:“李大人急着改‘调拨’为‘被盗’,莫不是怕人知道这血莲子根本没丢?”
李敬之的脸瞬间煞白,像被抽干了所有血气,连耳后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望着皇帝逐渐沉下来的眉眼,那眉眼间的阴云几乎要化作暴雨,突然踉跄着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紫檀木屏风上,屏风上绣的“松鹤延年图”被撞得摇晃,丹顶鹤的丝线簌簌作响。
“顾昭,”皇帝的声音像浸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意,“去查当年的证人。”
顾昭领命时,玄色暗卫服在风里翻卷如鸦羽,他转头看向苏晚,目光里藏着团火——那是他们昨夜翻了半宿晋州旧档,她指着某页说“这里的时间对不上”时,他眼里燃起的同款火焰。他攥紧腰间的暗卫玉牌,玉牌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对影十一低喝:“带三队人去晋州,查当年药仓的守夜兵、运药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影十一领命的身影刚消失在殿外,便有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他的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声,手里的拂尘都歪了:“陛下!晋州来的张百户求见!”
殿门被推开的刹那,穿甲胄的男人踉跄着跪进来,甲叶相撞发出“哐当哐当”的脆响,惊得烛火直晃,将他满是刀疤的脸照得明暗不定。他扯下头盔,露出张纵横交错的脸,汗水混着尘土从疤痕里渗出:“草民张全,原晋州军营司库。三年前血莲子根本没被盗,是李大人带着亲卫来,说‘这是陛下要的东西’,亲自监督着装车运走的!”他喘着粗气,喉结滚动两下,像有血块堵在喉咙,“草民后来听见亲卫说......说那些血莲子磨成粉掺在军粮里,吃了的将士总做噩梦,听不得军号响......”
“够了!”皇帝猛地站起身,龙椅在金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金属在尖叫。他盯着李敬之的目光像要烧穿人,“李敬之,你还有何话说?”
李敬之慢慢跪了下去,膝盖撞在金砖上的声音闷得像敲在人心上。他望着殿外飘进来的柳絮,那些雪白的絮状物粘在他的朝服上,像落了场早来的雪。忽然,他笑了,那笑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皱纹里都盛着疲惫:“陛下,臣只是个棋子......真正的黑手,还在幕后看着这一切呢。”
殿中落针可闻,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辨。苏晚望着李敬之鬓角新添的白发,像霜落枝头,后颈的凉意更浓了——顾昭说过的那潭深水,此刻正翻涌着黑色的浪,要将所有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