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晚的牛车已碾过青石板,车厢里装着从晋州老家翻山越岭运来的药材——那是母亲临终前叮嘱的“救命根”,晒干的防风草捆得整整齐齐,还沾着老家红土的腥气。
城门口的朱红告示被风掀起一角,“封锁”二字刺得她眼皮一跳。
“停!”守将的长枪横在牛车前,铁尖刮过车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苏晚跳下牛车,怀里的特许文书被攥出褶皱。
她抬头时,守将甲胄上的铜钉闪着冷光:“军爷,我有京兆府的通行文书。”
守将扫了眼她递来的纸,突然冷笑一声,将文书甩在地上。
纸页打着旋儿落在泥水里,“张尚书亲令,所有旧令作废。”他指了指告示,“没看见?无特许不得出入,你这牛车装的什么?”
“药材。”苏晚弯腰捡起文书,指尖被泥水浸得发凉,“城南病坊的病人等着这些防风草治寒骨散的毒,再拖两日——”
“病坊?”守将的眉峰挑起来,“张大人说病坊的事自有官府管,你个医女凑什么热闹?”他挥了挥长枪,“要进,等新令下来;要走,回晋州喝西北风去!”
牛车后突然传来“啪嗒”一声。
苏晚转头,见最上面一捆防风草的麻绳断了,几株草叶散落在地,像被踩碎的希望。
她蹲下身去捡,指甲缝里渗进泥土的潮气,喉咙发紧——这些药材是她带着弟弟走了七天山路,从老家后山最后一片未被啃光的草甸上挖来的,母亲临终前咳着血说:“晚晚,寒骨散的毒,防风草是引子……”
“姑娘!”赶车的老周扯了扯她的袖子,“要不先回医馆?说不定顾大人有办法。”
顾昭。
苏晚抹了把脸站起来,将湿淋淋的文书塞进怀里。
她知道顾昭此刻该在宫里——昨日为病坊的事,他陪自己熬了整夜,今早天没亮就被暗卫传召,说是圣上要听寒骨散案的进展。
医馆的木门吱呀作响时,阿水正蹲在药柜前清点药材,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听见动静抬头,见她浑身沾着泥水,惊得跳起来:“姑娘,你这是——”
“城封了。”苏晚扯下外袍甩在椅上,“药材被扣在城外。”
阿水的算盘“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手指却在发抖:“那……那寒骨散的原料……”
“怎么了?”周文从后院跑进来,药杵还攥在手里,“我刚煎完最后一副药,病人又来催了,说今天再没新药——”
“阿水,说。”苏晚按住桌角,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阿水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纸页边缘被翻得发毛:“防风草剩三斤,紫苏叶两斤半,昨天用了半斤……”他声音越来越轻,“按现在的用量,最多撑三天。”
周文的药杵“咚”地砸在地上。
他急得原地转圈:“城南病坊现在有一百二十七个病人,每天至少要三十副药!没药材的话……”他突然顿住,不敢说下去。
苏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想起今早病坊的灯笼,想起李大娘举着火把的脸,想起那个咳得喘不上气的小娃娃攥着她的衣角喊“姐姐”。
她摸了摸怀里的供词——那是被寒骨散毒害的百姓按的血手印,要呈给圣上的。
可现在,药材比供词更急。
“顾大人呢?”她突然问。
阿水指了指内室,门帘后漏出一点光,隐约能听见低低的说话声。
苏晚走过去,手刚要掀门帘,听见顾昭的声音:“……封锁是上意,儿臣暂时不能出面。”
另一个声音更低,像是从铜盆里浸过的:“暗卫的刀要藏在鞘里,等该拔的时候再拔。”
苏晚的手悬在半空。
她知道那是皇帝的暗卫传声筒,顾昭的“义父”,其实是圣上派来的秘使。
门帘被掀开道缝,顾昭的身影闪出来。
他的官服还带着龙涎香的味道,眉峰紧拧:“晚晚,你都听见了?”
“封锁是上意。”苏晚重复他的话,“所以你不能用暗卫的权,不能硬闯城门,不能……”
“我能护你周全。”顾昭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但现在圣心难测,张尚书背后是三皇子,若我强行出头,反而会让病坊的事更糟。你若硬闯——”
“会被定为叛乱。”苏晚替他说完,低头看交握的手,“那我自己想办法。”
顾昭的拇指蹭过她手背上的泥点:“晚晚——”
“我要去看看药材。”苏晚抽回手,“阿水,把账本给我;周文,去后院把备用的紫苏叶再筛一遍,别浪费。”她转身要走,又停住,“顾昭,等我。”
日头偏西时,苏晚蹲在城外牛车旁,用草绳重新捆防风草。
老周蹲在她旁边抽烟袋,烟圈儿糊在告示上的“封锁”二字上。
“姑娘,要不找王铁山?”老周突然说,“他不是在南门当校尉么?上个月他娘中毒,是你救的。”
苏晚的手顿住。
王铁山……她记得,那是个络腮胡的汉子,中毒时浑身发紫,是她用银针扎了二十八个穴位才救回来的。
“他现在当班?”
“听说是值夜岗。”老周磕了磕烟袋锅,“不过这封锁令下得急,他未必敢——”
“姑娘!”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晚回头,见王铁山穿着校尉服,正从街角快步过来。
他的络腮胡上沾着草屑,走路时腰刀撞在腿上,“我听说你被拦了,特意溜出来的。”
苏晚站起来,目光扫过他腰间的令牌:“王大哥。”
王铁山搓了搓手,眼神避开她:“上次我娘那事儿……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守灵呢。”他压低声音,“我知道条小路,能绕过南城墙的巡逻队。”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路?”
“废弃的水渠。”王铁山往城墙方向努了努嘴,“十年前修护城河时挖的,后来淤了,现在只有暗卫和老卒知道。”他摸出个皱巴巴的地图,“不过只能夜里走,巡逻队每半个时辰换一班,得卡着点。”
苏晚的手指抚过地图上的红线,那是水渠的走向,终点在城南医馆后的小巷。
她抬头看王铁山,他的络腮胡在夕阳下泛着金:“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娘说,苏姑娘的医馆,是活人的庙。”王铁山挠了挠头,“再说了,病坊那些人,好多是我同乡,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等死。”
夜幕降临时,顾昭的暗卫送来一卷纸。
苏晚展开,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巡逻队的路线、换班时间,连火把的位置都画得清楚。
“子时三刻,巡逻队会去东城墙查岗,南门这段会空出半柱香。”顾昭站在她身后,声音像浸了夜色,“我让暗卫在城墙上放烟雾,你们趁机过。”
苏晚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你不怕牵连?”
“我怕你出事。”顾昭替她别好耳后的碎发,“但更怕病坊的人出事。”
苏晚将地图折好塞进怀里,摸了摸还带着体温的防风草。
她走到院门口,回头时,顾昭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道不会倒的墙。
夜风突然卷进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苏晚吸了吸鼻子,那是雨前的味道。
她低头看表,子时二刻——该走了。
废弃水渠的入口在城外三里处,荒草长得比人高。
苏晚摸黑走进去,脚下的碎石硌得生疼。
王铁山举着火折子,火光映出渠壁上的青苔,像块发绿的幕布。
“跟紧了。”王铁山的声音闷闷的,“前面有段塌陷,小心脚下。”
苏晚回头,老周和阿水正吃力地抬着药材,周文举着药箱走在最后。
她摸了摸怀里的地图,又摸了摸腰间的银针——这些,都是她的武器。
城墙的黑影越来越近,像头蛰伏的巨兽。
苏晚停下脚步,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抬头,看见东南角的城墙上腾起一团黑烟,像朵扭曲的云。
王铁山拍了拍她的肩:“暗卫的信号,走!”
苏晚深吸一口气,迈出脚步。
渠底的积水漫过鞋帮,凉得刺骨。
她望着前方的黑暗,轻声道:“成败在此一举。”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在数着黎明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