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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三更,医馆前的灯笼被风卷得晃了晃,光晕里映出个佝偻的身影。

老军士的拐杖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苏晚心上——他右腿肿得比腰还粗,裤脚渗出的血渍在地上拖出暗红痕迹,混着腐肉的腥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大夫……”老军士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我这腿,是十年前在雁门关被狼牙箭扎的。当时找了个游方郎中,说取了箭头敷药就行,谁知道……”他喘着粗气,额头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这些年一到阴雨天就钻心的疼,今夜里疼得实在熬不住,听街坊说您这儿能治怪病……”

苏晚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肿胀处。

皮肤烫得惊人,按下去便是个白坑,半天不回弹。

她掀开裤脚,腐肉泛着青紫色,边缘还爬着几条暗红的血丝——这是旧伤未愈,慢性感染顺着筋脉往上窜了。

“要清创。”苏晚抬头时,眼底是急诊科养成的冷静,“得把烂肉全剜干净,不然毒素进了血,神仙也救不回。”她顿了顿,“但要动刀,可能比现在还疼。”

老军士布满老茧的手攥紧拐杖,指节发白:“当年在城墙上守了七天七夜,箭扎进腿里都没哼过一声。大夫,您尽管动手,我信你。”

顾昭不知何时站到了苏晚身后,玄铁剑的凉意隔着布料渗进她脊背。

他垂眸扫过老军士的伤腿,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去烧热水,魏五守门。”

苏晚点头,转身往药柜走时,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魏五掀开门帘进来,浓眉拧成疙瘩:“赵德昌那老东西在巷口说书呢,说什么‘苏大夫的刀比狼崽子的牙还利,专剜活人肉’,好些个婶子站那儿听,直咂嘴。”

苏晚的手在药瓶上顿了顿。

她记得三天前赵德昌带着几个老医正来医馆找茬,说她用酒精消毒是“亵渎医道”,被她治好了的张铁匠撸起袖子当活招牌,才骂骂咧咧走了。

如今旧伤患者一来,他倒像掐准了时辰似的——怕是早打听好了这老军士的伤,要借题发挥。

“由他说。”苏晚把酒精坛往桌上一放,瓷坛磕出清脆的响,“等明儿这腿好了,他说的话比药渣子还臭。”

顾昭端着铜盆进来,热水腾起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我让人去军营抄了几份旧伤医案,还有前朝《金疮秘录》的节选。”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摊开是泛黄的纸页,“上头记着战伤感染的处理法子,或许能给你搭把手。”

苏晚翻了两页,指尖在“腐肉需尽去,火酒洗创”那行字上停住。

她抬头看顾昭,烛火在他眼底跳着,像极了那晚他在逃荒路上替她挡刀时的眼神——沉稳,可靠,带着点藏不住的关切。

“谢了。”她把纸页塞进袖中,声音轻得像叹息,“有这些,我更有底了。”

清创是在子时三刻开始的。

魏五按着老军士的肩膀,顾昭举着烛台,火苗在风里晃,把人影投在墙上,像张扭曲的皮影戏。

苏晚的银刀在酒精里浸了又浸,刀尖抵住腐肉边缘时,老军士的肌肉猛地绷成硬石板。

“疼就咬这个。”顾昭递过块干净的布,老军士咬得牙齿咯咯响,却硬是没吭一声。

刀尖划开腐肉的瞬间,黑红的脓血混着腐沫涌出来,腥气冲得人睁不开眼。

苏晚的手稳得像钉在那儿,沿着感染的边界一点点剜,直到露出下面新鲜的红肉。

她抬头时,额角的汗滴进衣领,后背的衣裳早被冷汗浸透——这比现代手术室里难多了,没有无影灯,没有抗生素,稍有差池就是一条人命。

“好了。”苏晚用酒精棉擦净伤口,敷上她配的生肌散,“这三天别沾水,每日换两次药,半个月就能下地。”

老军士吐掉布团,咧嘴笑出一口黄牙:“比当年挨箭那会儿痛快多了!大夫,等我腿好了,给您送两坛我自酿的枣酒!”

第二日清晨,医馆门口果然围了好些人。

赵德昌穿着月白直裰,摇着折扇站在最前头:“各位街坊看看,这苏大夫动起刀来比刽子手还狠,昨儿那老军的腿都被剜得见骨头了,指不定过两天就得烂得更厉害!”

“放屁!”张铁匠扛着铁锤挤进来,胳膊上的刀疤在太阳下泛着光,“我上个月被马踢断腿,就是苏大夫用刀给我接的骨,现在能扛两百斤铁!”他转头冲医馆喊,“苏大夫,让那老军出来说两句话!”

门帘一掀,老军士柱着拐杖走出来。

他右腿裹着雪白的纱布,走路虽慢,却没了昨夜的佝偻。

他冲人群拱了拱手:“各位兄弟,我这腿疼了十年,昨夜苏大夫给剜了烂肉,今儿早上就觉着轻快了!赵大夫要是有本事,十年前怎么不帮我治?”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赵德昌的脸涨得通红,折扇“啪”地合上:“你、你这是运气!”他瞪了眼缩在墙角的药童,“走!”

三日后,李主簿带着两个书吏来了。

他站在老军士跟前,弯腰仔细查看伤口——结痂的边缘泛着淡粉,没有红肿,没有渗液,确实是在往好里长。

“苏大夫,”李主簿直起腰,捋了捋胡须,“这例医案我要记进医署档案。旧伤感染的治法,《千金方》里只说‘敷药待腐肉自脱’,您这刀剜腐肉的法子,倒是开了条新路子。”

老军士忽然把拐杖往地上一杵:“苏大夫,我有句话憋了三天。”他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若我年轻十岁,定要拜你为师!跟着你学这手剜腐肉的本事,将来上了战场,能多救几个兄弟的腿!”

苏晚愣住了。

晨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脸上,把眼底的波动照得清清楚楚——她忽然想起现代急诊科里,那些抢在死神手里抢人的日日夜夜;想起逃荒路上,母亲咳着血教她认草药时的眼神;想起顾昭把医案递给她时,指节上淡淡的刀疤。

“李主簿,”苏晚收回目光,声音里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医署最近是不是要开个什么会?要是需要我说说这治法……”

李主簿抚掌大笑:“正要和你说这事!下月初八,医署要开个验方会,到时候你把这旧伤的治法好好讲讲。”他冲书吏使了个眼色,“走,咱们回衙整理医案去!”

老军士拄着拐杖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

苏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听见顾昭在身后说:“他那句话,倒提醒我了。”

“提醒什么?”

“提醒我该去打副新拐杖了。”顾昭的声音里带着笑,“等你成了活死人医,求你看病的人得从城门排到医馆,没根结实的拐杖,怎么给你轰那些挤破头的?”

苏晚转头,正撞进他含笑的眼底。

外头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混着药炉里飘出的艾草香,把这清晨的光阴熏得暖融融的。

可她知道,这暖融融的底下,暗潮才刚翻起水花——赵德昌不会罢休,医署的验方会更不会风平浪静。

但没关系,她有的是办法,让那些质疑的声音,都变成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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