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前,桌上摊着粗糙的麻纸,旁边放着几块不同形状的木片、一小块熟铁片、皮绳和简易工具(凿子、小锤)。油灯的光晕在他紧锁的眉宇间跳跃。地道里少年阿泥(第113章中咳嗽的少年,陈衍为他取名“阿泥”,意指生于泥泞)那惊恐绝望的眼神,监工粗暴的呵斥,支撑木摇晃时簌簌落下的泥土……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反复闪现。
他蘸着炭灰,在麻纸上快速勾勒。不是裂天的铠甲,不是破城的利器,而是最卑微、最实用的工具——折叠铲。他回忆着现代工兵铲的构造原理,结合东晋现有的工艺水平:铲头需小巧坚韧,便于在狭窄地道挥舞;木柄需可拆卸或折叠,便于携带和隐藏;最好还能有锯齿或开刃,兼具挖掘和防身功能。他反复修改草图,计算着尺寸和受力点,务求在有限的材料和工艺下达到最大效用。
折叠铲的“诞生”:天微亮,雨势稍歇。陈衍唤来老魏(第三卷中为保护工坊吸入毒烟的老匠人,如今是陈衍在掘子营的助手)和另外两个略懂木铁活的掘子军老兵。他展示草图,解释意图:“此物名‘折骨铲’。铲头小,利破土;柄可折,利藏匿;边带齿,可断根防身。”
老魏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咳嗽着点头:“妙…比那破锄头强…省力…” 他们立刻动手。陈衍亲自锻打那小块熟铁,锤打出铲头的雏形,并在边缘小心凿出锯齿。老魏则挑选韧性好的硬木,削制可折叠的柄部连接件,利用榫卯结构和坚韧的牛皮绳实现简易折叠。另外两人负责打磨和组装。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折叠处的受力问题让他们返工数次,牛皮绳的松紧度需要反复调整。简陋的条件限制了精度,最终成型的折叠铲显得粗笨,远不如现代制品精巧,折叠处也略显松动。但当陈衍握住它,轻松地折叠、展开,用力插入工棚外的泥地时,那种远超普通破锄的效率感和省力感是实实在在的。老魏试着挥了几下,喘着气说:“好…好使!腰…省劲!”
《掘子营土工作业手册》—— 泥浆里的生存法则:
有了工具,陈衍知道还远远不够。工具只是延长了“耗材”的使用寿命,要真正减少无谓的牺牲,必须改变作业方式。他再次伏案,这次是用木炭条在稍厚些的葛布上书写、绘图。
这不是给将领看的兵书战策,而是写给目不识丁的掘子军看的《掘子营土工作业手册》。内容极端务实,图文并茂:
“观土色,知死活”图: 简单画出不同颜色、湿度的泥土(干黄、湿黑、流沙状),标注哪种易塌,哪种可快挖,哪种需立刻加固。配以童谣口诀:“土黄干,放心铲;土黑湿,慢着点;土流沙,快顶板!”
“听土声,保命经”图: 画出耳朵贴壁倾听的动作,标注“簌簌响,土松动;嗡嗡声,有大空;咔咔断,要塌方!”。
“木撑骨,命托付”图: 详细画出地道内支撑木的标准角度、间距、顶板与横梁的搭接方式。强调:“顶要实,角要斜,莫省料,命贵些!” 配口诀:“木撑顶牢命能保,偷工省料死得早!”
“通风口,活气孔”图: 利用第80章双曲塔原理简化,指导如何利用地势、竹管、布幡制造简易气流。标注:“烟下沉,捂口鼻;气上行,活命机;竹筒指,顺风吸!”
“辨方向,莫挖昏”图: 简易的指北针(磁石悬丝法)示意图,以及利用地道内油灯烟飘方向判断内外气流的方法。强调:“灯烟指,莫偏离;挖昏头,死路近!”
“护己身,泥骨存”图: 强调休息、饮水(哪怕泥水沉淀后喝)、伤口处理(哪怕用泥糊住防感染)、咳嗽时如何保护支撑点等细节。悲凉地写着:“泥骨贱,亦惜命;活下来,才有田!”
陈衍召集了掘子营中所有什长和略通文字(或被认为脑子活络)的兵卒,在相对干燥些的窝棚里,展开葛布手册。他亲自讲解,老魏在一旁用最直白的大白话补充。他让阿泥捧着那柄刚做好的折叠铲作为实物展示。
反应各异:部分老兵如获至宝,眼神专注地死记硬背口诀和图样,他们太清楚这些经验是用命换来的;有些麻木者依旧眼神空洞,觉得多此一举;而负责监工的什长(尤其那些靠凶狠上位的)则面露不快——这些条条框框限制了他们的“权威”和驱赶速度。
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什长忍不住嘟囔:“陈大人,搞这些花活作甚?有这功夫不如多挖几尺!大将军催得紧!这些人命贱,死了再抓就是!” 此言一出,窝棚内气氛瞬间凝固,阿泥抱着折叠铲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陈衍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什长,棚内温度仿佛骤降。他没有怒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人命再贱,也是北府军的‘掘子’!死一个,就少一份力,地道就慢一分!塌一次,前功尽弃,延误的是全军战机!大将军要的是地道通,不是尸骨填!”
他指着手册上的“木撑图”和“通风图”:“照此做,塌方少,瘟疫少,挖得更快更远!谁再敢视人命如草芥,怠慢此册规程…”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所有人,“我便以延误军机论处!军法无情!”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他搬出了刘裕和军法的大旗,镇住了场面。
陈衍将手册交给老魏:“老魏,你带人,每日开工前、收工后,对着图,念口诀!务必让每个人听懂记住!”他又拿起那柄折叠铲,递给眼神亮起来的阿泥:“阿泥,这第一柄‘折骨铲’,你用。教大家怎么使,怎么省力!” 阿泥激动地接过,重重点头,仿佛接过一件神圣的使命。
几天后,地道深处。阿泥熟练地展开折叠铲,按照手册图示的角度奋力挖掘,动作明显比用破锄时省力高效。旁边有老兵按照口诀,仔细听着土壁的动静。支撑木按照标准间距和角度被架设起来,显得稳固许多。简陋的竹管通风口引导着微弱但宝贵的空气流动。
陈衍再次下到挖掘面巡视。虽然环境依旧恶劣,但秩序和效率有了提升,绝望的气氛中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看到阿泥咳嗽时,会下意识地避开支撑点,用手捂住嘴,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多了一点对“规矩”的遵守和对“工具”的信任。
然而,当他走出地道,看到营地里依旧在泥浆中挣扎的妇孺老弱,看到远处中军大帐飘扬的、象征“仁德”却冰冷如铁的刘字大旗,心头依旧沉重。折叠铲和泥浆里的手册,不过是冰冷战争巨轮下,几片聊以慰藉的创可贴。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技术能带来改善,但改变不了这吞噬生命的世道本质。他望向建康方向,眼神复杂。这条用“泥册”和“铁骨”艰难维系的地道,最终通向的,究竟是希望的曙光,还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