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捡回了一条命,但右臂彻底废了,冻烫伤的创口深可见骨,高烧昏迷。他被秘密安置在匠坊深处,由张婶和阿毛轮流看护。沉重的铁胚运输任务,如同悬在头顶的巨石,并未因老魏的倒下而消失,反而因天气持续恶劣和桓玄爪牙巡查加剧,变得更加紧迫。
孤儿营的“竹篓藏锋”只能解决小批量、短距离(地底到地表垃圾点)的运输。要将大量沉重的铁胚转运到更远、更隐秘的山坳锻造点,在风雪封路、处处耳目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衍拄着拐,站在行宫遗址地底,望着堆积如山的黝黑铁胚,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的目光扫过角落堆放的、用于修缮行宫外围围墙的生石灰和桐油(作防水用),又掠过几块被匠人丢弃、准备当柴火烧掉的边角松木板材,最后,定格在刘钟送来的、一份关于京口西郊“义庄”的例行报告上——那里刚刚接收了一批冻饿而死的流民尸体,等待掩埋。
一个大胆、甚至带着几分亵渎意味的计划,在陈衍冰冷而决绝的心中成型——借尸藏铁!
“准备东西:生石灰、桐油、松脂、最厚的油布、粗麻绳。还有…找王瘸子。”陈衍的声音在地底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王瘸子,是看守西郊乱葬岗的老卒,也是北府军早年重伤退役的暗桩。他拖着一条残腿,沉默寡言,常年与尸骸为伴,是这片死亡之地活着的幽灵。接到刘钟的密令,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深夜,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呵气成冰。
几辆破旧的、散发着浓重劣质松脂和生石灰气味的板车,在几个“秽营”汉子的拖曳下,碾过冻硬的土路,吱吱呀呀地驶入西郊乱葬岗。板车上,蒙着肮脏的草席,隐约可见席下凸起的、人形的轮廓——那是真正的、冻饿而死的流民尸体。王瘸子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引着路,像一尊移动的墓碑。
而在这些装载尸体的板车中间,混杂着另外两辆看似一模一样的车。车上同样蒙着草席,席下也覆盖着生石灰和松脂粉(用于防腐和掩盖气味),但草席之下,并非尸体,而是被厚厚油布严密包裹、并用粗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大块铁胚!铁胚的形状被巧妙伪装,外面还特意泼洒了污秽之物,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足以打消任何好奇者的探查欲望。
乱葬岗深处,一片新挖的坟坑在惨淡的月光下排列着,如同大地张开的漆黑口唇。王瘸子指挥着“秽营”的人,将装着真正尸体的薄皮棺材(劣质杨木板钉成)一一放入对应的坑中,开始填土。
与此同时,在远离其他坟坑的一个偏僻角落,几个“秽营”的心腹正奋力挖掘一个更深、更大的墓穴。坑底被撒上了厚厚一层生石灰,用于吸潮防腐。接着,一具特制的、异常厚实沉重的松木棺材(用那些废弃板材赶工拼成,内壁刷了厚厚的桐油和松脂混合液密封)被缓缓放入坑底。
棺材盖被小心地掀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在底部铺了一层干燥的稻草。然后,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巨大黑色石块的铁胚,被一块一块地、小心地抬入棺材内!每放入一块,就在缝隙间填入更多的生石灰粉和干燥的草木灰(吸潮、防震、掩盖气味)。沉重的铁块填满了大半个棺材空间。
当最后一块铁胚放好,填满吸潮物,沉重的松木棺盖被严丝合缝地盖上,并用长铁钉牢牢钉死!钉棺的声音在寂静的乱葬岗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接着,便是覆土。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抛入深坑,覆盖在特制的棺材上。很快,一座比其他坟头略大、泥土新鲜的新坟,便出现在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最后一步——立碑。
一块粗糙的、未经打磨的青石板被竖立在坟前。陈衍拄着拐,亲自走上前。他手中拿着一柄尖锐的錾子和一把小铁锤。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他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痛着肺部。
錾子尖端抵在冰冷的石面上。
叮!叮!叮!
石屑飞溅。
他刻下的并非亡者姓名,而是一串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文字和符号:
慈母王氏之墓
元兴三年腊月 孝子泣立
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个为冻饿而死的无名老妇所立的普通墓碑(“王氏”是当时最常见的姓氏之一)。但在“慈母”二字的笔画转折处,陈衍极其隐秘地加深了某些刻痕;在“元兴三年”的“三”字最后一横末端,留下了一个微小的、向上的勾挑;在“腊月”的“月”字内部,刻下了一个细如发丝的、类似北斗七星的七个小点;而在“孝子泣立”的“泣”字下方,则凿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水滴状的小凹坑。
这些细微的、看似刻工粗糙或石质瑕疵的记号,在陈衍心中,却是一套只有他和刘裕核心圈才知晓的暗码!它基于《千字文》的排序和特定笔画增减规则:
“慈母”笔画转折的加深:对应第几批次(此处为第一批次)。
“三”字横笔末端的勾挑:代表“铁”字在约定密码本中的位置(如《千字文》“金生丽水”的“金”部)。
“月”字内的七星点:代表数量(七块)。
“泣”字下的水滴凹坑:代表“胚”的代码(“水”部变形,指代未锻之铁)。
这些信息组合起来,便是:第一批次,铁胚,七块。藏于此坟之中。
每一座用来藏匿铁胚的“新坟”,其墓碑上都会留下类似的、独一无二的暗码,记录着批次、种类、数量。只有能解读这套密码的人,才能在需要时,精准地找到并取出这些深埋地底的“锋芒”。
刻完最后一笔,陈衍的手指已冻得僵硬麻木。他放下工具,看着这块在寒风中矗立的粗糙墓碑,又望了望周围无数无名的坟冢,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沉重。为了生存,为了反抗,他们不得不利用亡者的安息之地,让冰冷的兵器与朽骨同眠。
王瘸子默默地走上前,用他那仅剩的、布满老茧的手,抓了一把冰冷的泥土,撒在新坟的坟头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墓碑,如同对着所有埋骨于此的无名者,深深地鞠了一躬。寒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角,露出腰间断刃的旧疤。
“走吧。”陈衍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和那块刻着冰冷暗码的石碑,转身,拄着拐,一步一瘸地,融入了乱葬岗浓重的夜色之中。
荒冢埋忠骨?不,是荒冢藏锋芒。冰冷的铁胚在生石灰的包裹下,在松木棺材的禁锢中,在无名坟茔的掩盖下,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重见天日,等待着被锻造成撕裂黑暗的利刃。而记录它们存在的唯一线索,便是那寒风中矗立的石碑上,无人能懂的、泣血般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