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秋高气爽,阳光书房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香山之行的疲惫已然褪去,吕辰的心境重归平静。
他记挂着那一箱旧籍,吃过早饭,便径直来到书房,准备仔细整理一番。
那口大樟木箱子静静放在书桌旁,显得古朴沉重。
吕辰深吸一口气,打开箱盖,混合着樟木、陈墨与淡淡霉味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
他挽起袖子,开始耐心地将里面的书籍、册页一一取出,分门别类摆在书桌上,动作轻柔而专注。
这个过程,犹如打开一颗被时光层层包裹的时间胶囊,初时辛辣,继而催人泪下,更深处,则隐藏着令人心悸的甘醇与震撼。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几部保存相对完好的线装诗集和类书。
他拿起最上面一套,函套上题着《楝亭集》三字,翻开扉页,赫然是“曹寅子清”的钤印,书中天头地脚,密布蝇头小楷的批注,笔迹与署名,皆是曹寅本人。
此外,尚有《佩文韵府》、《全唐诗》等宏编巨帙,俱是内府或武英殿的精刻本,上面同样有曹寅的收藏印鉴。
除此之外,还有一捆信札,以及曹寅为友人书画所作的题跋。
吕辰心中微动,这些物事,无疑指向了一个清晰的核心——这是康熙朝名臣、江宁织造、文人曹寅的旧藏!其价值已极珍贵,足以令任何研究清初文史的学者疯狂。
但这一切,尚在他能理解和接受的范畴之内,毕竟曹寅是有名的的藏书大家,其藏品流散民间,虽罕见,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他定了定神,继续向下整理。
箱中书籍的保存状态颇为混乱,虫蛀、霉斑、水渍随处可见,一些手稿甚至是写在废弃的公文账簿的背面,字迹潦草,涂改甚多。
就在这堆看似废纸的故纸堆中,他先是翻出了曹宣、曹颙、曹頫等曹家后人的诗文集,笔迹各异,词藻华美,内容多是对家族往昔的追忆与个人境遇的感怀。
随后,他的手指触到了几册装订更为粗糙、纸质也更劣的抄本。
翻开一看,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熟悉的回目,这基调……竟是《红楼梦》的早期抄本!而且并非单纯的誊抄本,其中夹杂着大量显然是与创作相关的提纲、增删痕迹,以及密密麻麻、情绪激烈的批语!
有一处关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旁,大段文字被浓墨涂抹,旁边一行朱批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惊怒与决绝:“此言甚毒!”
吕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心跳如擂鼓。
这已远远超出了“曹寅藏书”的范畴!这是直接触摸到了《红楼梦》诞生的核心现场,是曹雪芹泣血创作、亲友激烈评点的第一现场!
历史的烟云与文学的魂灵,扑面而来。
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手指微微颤抖着,继续在箱底摸索。
他又掏出来几册零散、潦草的手稿。
那是一些杂记、零散的诗句、构思的片段,甚至是一些未曾写入正式书稿的家族回忆与故事雏形。
当他读到其中一页,那笔迹的主人以一种饱含血泪的笔触,记述着家族被抄没时的惨状,亲友离散的悲凉,以及自己“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下的创作心路时,吕辰都有些失态。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落拓而孤高的灵魂,在二百年前的寒夜中,就着昏黄的灯火,将家族的兴衰、人世的悲欢、无尽的感慨与不屈的傲骨,一字一句地镌刻在这些粗糙的纸页上。
这不是冰冷的史料,这是一个天才作家跨越时空的灵魂剖白,是文学史上最华美也是最悲怆的乐章。
良久,吕辰平复了心情。
接着,他打开了那捆信札。
展开一封,是纳兰性德写给曹寅的信,清雅俊逸的笔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近日宫中多变,兄当如履薄冰!”
短短十余字,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康熙盛世表象下的暗流,体现了纳兰容若身处权力中心、伴君如伴虎的谨慎与忧惧。
这不仅仅是朋友间的提醒,更是一个时代顶级文人对于政治风险最敏锐的直觉。
他的心微微下沉,曹家此时的煊赫,似乎已在这声警示中,埋下了不确定的阴影。
又读到一封,落款竟是隆科多,康熙、雍正两朝的重臣,他和曹家也有关联吗?吕辰有点奇怪,按理说曹家是坚定的太子党,而隆科多却是四爷的核心支持者。
按下疑惑,他展开了信封,隆科多的笔迹比纳兰的更为急促,甚至带着几分潦草,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再是谨慎,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惶惑与大厦将倾前的悲鸣。
“弟根基既折,几如飘萍,沉浮随浪,兄宜早图,好自为之。”
“根基既折”“飘萍”“沉浮随浪”——这些字眼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吕辰的心上。
隆科多何许人也?康熙帝临终托孤的重臣,一度权倾朝野,他的“根基既折”,意味着最高权力斗争的残酷与无情。
而他将这近乎诀别的警告传递给曹家,无疑表明曹家已深深卷入这致命的漩涡,命运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吕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曹家此时面临的,已非寻常风波,而是足以粉身碎骨的政治海啸。
这份认知,让他的呼吸都为之凝滞。
然而,最大的冲击,却是来一封曹頫的信。
这已是曹家被抄没前的最后时光,笔迹颤抖,墨迹仿佛都带着绝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然天威莫测,近日尤甚。府库旧债如山,宫中催逼日紧,弟每每思之,夜不能寐。念及先在时,寅畏小心,犹履薄冰;今时今日,竟如临深渊,不知下一步便是何方。
‘树倒猢狲散’之语,常在耳边,岂非谶语耶?吾族之命运,已非人力所能挽回,唯有静待天时罢了。悲夫!”
“树倒猢狲散”!
这五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吕辰脑海中炸响!
它不再是抽象的比喻,而是从一个即将亲历族灭家亡的当事人笔端泣血而出!
它连接着纳兰性德的预警、隆科多的悲鸣,最终指向了无可挽回的终局。
吕辰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曹頫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是如何咀嚼着这宿命般的谶语,在恐惧与绝望中等待最终的审判。
“夜不能寐”“如临深渊”“非人力所能挽回”——字字句句,都浸透着一种被历史车轮碾过前的无力与悲怆。
这三封信,如同三个递进的乐章,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世家大族从鼎盛、到危机潜伏、再到最终崩塌的全过程。
吕辰看着这张重逾千钧的信纸,一股令人窒息的悲怆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不仅仅是曹家的命运,更是无数在封建皇权巨轮下挣扎、最终被碾为齑粉的家族的缩影。
就在他心神激荡,全然沉浸在曹氏一族的命运时,书房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吕辰猛地惊醒,如同从一场大梦中被拉回现实,慌忙抬头,只见赵奶奶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色衣裤,臂弯里还搭着一条毛巾,目光平和,却深邃如古井。
她显然已经来了许久,将吕辰非同寻常的专注与激动尽收眼底。
以她历经数朝风雨、阅尽世情百态的眼力,立刻便判断出,能让如今已算见多识广、心性愈发沉稳的吕辰如此失态的,绝非凡物。
“小辰,忙你的呢?”赵奶奶声音慈祥,她缓步走进书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桌上摊开的那些书籍手稿、信函,尤其是在曹雪芹的手稿上停留了一瞬。
吕辰连忙起身:“赵奶奶,您怎么过来了?快请坐。”
赵奶奶摆摆手,没有坐下,而是走近书桌,她没有碰触那些纸页,只是微微俯身,细细地审视着书页的纸质、墨色、版式,尤其是那独特的笔锋气韵。
片刻后,她抬起眼,看向吕辰,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纸墨……是康雍年间的东西吧?楝亭先生的旧物?”
不等吕辰回答,她的目光又落在那几页曹雪芹的手稿上,眉头微蹙,似在品味:“这笔锋……落拓不羁,锋芒内敛,然字里行间,一股郁愤不平之气,盘旋不去。是哪位潦倒名士的残稿?竟有如此气象。”
吕辰心中巨震,在赵奶奶这等人物面前,任何遮掩都是徒劳,也显得不够尊重。
他定了定神,将昨日王队长赠书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初步的判断,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赵奶奶静静地听着,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她缓缓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示意吕辰坐下。
“孩子,”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字字千钧,“你的眼力没错。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了不得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几本书、几页纸,这是文脉所系,是那段公案留下的血肉魂魄,是无价之宝。”
她顿了顿,紧紧盯着吕辰,话锋陡然一转:“但也正因如此,它也是‘催命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奶奶一字一顿,“寻常的古玩字画,不过是‘玩物’,可以示人,可以交易。但这个箱子里的东西,牵扯太深,干系太大。它关联着一部惊世奇书,关联着一个显赫又骤然败落的百年世家,更关联着几百年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世态人情、官场宦海乃至天家秘辛。一旦走漏丝毫风声,你想想,会引来多少觊觎?多少麻烦?那些附庸风雅的、别有用心的、欲以此谋利的、甚至是想将其彻底毁去的……到时候,别说你保不住它们,就连你自个儿,还有你这一大家子人,都可能被卷入意想不到的漩涡,万劫不复。”
她眼神复杂,既有珍视,更有深深的忧虑:“这些东西,在你的手里,是‘学问’,是‘传承’。但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在眼下这时局,在某些‘有心人’眼里,它就是‘封建余毒’,是‘罪证’,是可以用来投机钻营、甚至构陷他人的‘筹码’。”
“所以,你记住奶奶今天的话,”赵奶奶前所未有的郑重,“‘藏’重于‘赏’,‘研’高于‘炫’。从此以后,在这个家里,关于这个箱子的真正底细,除了你,连雨水和柱子、雪茹,都暂且不要细说。不是不信他们,是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有时无心之言,也可能招来弥天大祸。”
“我知道你跟着郎、田二位先生学了一身本事,眼力、见识都非比寻常,如今得了这等重宝,正是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探索,与人分享切磋。但这次,你必须忍住。你的欣喜,你的发现,你的所有激动,都只能关在这间书房里,藏在你自己心里。”
“这些东西,未来很多年,或许都只能是你一个人的秘密。”赵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你要做的,不是急着去考证、去发声,去惊动世人。而是用你的一生,去慢慢地、仔细地读懂它们,理解它们背后那段血泪交织的历史,然后,拼尽一切,保护好它们。找一个稳妥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将它们妥善地藏起来。”
“等吧,孩子。”她最后长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秋色,看到了渺茫的未来,“等到哪天,这世道真正觉得这些东西是‘宝’而不是‘祸’的时候,等到你有足够的力量能守护它们,确保它们能安然现世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或者交给真正能理解、能继承这份千年文脉的人。在这之前,沉默,就是最大的智慧,也是最大的功德。”
说完这番话语,赵奶奶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吕辰的肩膀,那沉重的压力似乎也随之传递了过来。
她的语气恢复了温和:“小辰啊,你是个有造化、也有担待的孩子。老天爷把这副千钧重担交给你,是信得过你。别慌,也别怕,就像你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稳着来。有什么想不通的,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随时都可以来找奶奶说道说道。”
随后,她不再多言,拿起毛巾,转身向后院走去,留下吕辰一人,独自坐在满室书香与沉重嘱托之中。
书房里安静下来,吕辰怔怔地看着桌上摊开的曹雪芹手稿,又看了看那口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樟木箱。
赵奶奶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这些纸页,是文明的瑰宝,却也是足以焚身的烈焰。
他抚摸着手稿上那潦草而有力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曹雪芹当年在困顿中燃烧生命的炽热,也能预见到这些文字若处置不当,可能带来的冰冷祸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中激荡褪去,恢复坚定与清明。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书籍、手稿、信札重新整理好,极其郑重地放回樟木箱中,合上箱盖,轻轻挥手,箱子消失无踪。
整理好心情,吕辰起身,走到摇篮边,看着侄女小念青。
她那纯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具有洗涤心灵的力量。
俯身将小家伙抱在怀里,柔软的触感和奶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抱着小念青,吕辰来到后院的暖棚。
棚内绿意盎然,与秋日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
赵奶奶和陈婶正在里面忙碌,一个在搭架,一个在间苗,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内容无非是哪种菜长势好,哪天该施肥了。
“赵奶奶,陈婶。”吕辰唤了一声,抱着孩子走了过去。
“哎,小辰来了,念青醒了,要换尿布了吗?”陈婶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伸手来抱小念青。
“乖着呢。”吕辰笑着,将孩子递给陈婶,顺手拿起锄头,帮着打垅。
三人聊着家常,说着蔬菜的长势,计划着下一茬该种什么。
方才书房里那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与千钧重担,仿佛只是一场恍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