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愈发浓郁，山花烂漫，溪水潺潺。城郊一座隐秘的庄园之内有一桩大事谋划。
此庄园位于邕州城西三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之中，背靠险峰，面朝溪流，仅有一条隐秘小道可通，端的是避人耳目的绝佳所在。庄园乃黎氏家族产业，平素少有外人踏足，高墙深院，守卫森严。这一日，庄园内外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黎家的心腹家丁身着劲装，佩带刀棍，隐于林木岗哨之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日上三竿时分，谷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只见一队约五十人的精锐骑兵，盔甲鲜明，刀枪闪亮，簇拥着一位披着猩红斗篷的年轻将军，驰入庄园前的空地。正是新任驻泊禁军都指挥使李天瑞。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藏青色暗云纹锦袍，更显贵气逼人，但眉宇间的英武与身后骑兵散发的肃杀之气，却毫不掩饰地彰显着他的身份与力量。
几乎同时，另一条小道上，也行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是两位年约五旬、气度不凡的老者。一人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眼神精明，身着赭色团花绸缎袍，乃是黎氏家族族长黎万荣。另一人身材微胖，面色红润，未语先笑，穿着宝蓝色万字纹锦褂，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正是沈氏家族族长沈元恭。二人身后，也跟着十余名精干随从。
三方人马在庄园大门前相遇。李天瑞率先下马，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拱手道：“黎公，沈公，劳烦二位久候了。”姿态放得颇低，给足了面子。
黎万荣与沈元恭连忙还礼，笑容满面，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李将军大驾光临，令我黎氏（沈氏）蓬荜生辉，何谈劳烦？快请进！”
寒暄之间，目光交错，各自心中已是念头飞转。李天瑞打量着这两位在邕州盘根错节、能量巨大的地头蛇，暗忖如何方能将其收为己用。黎、沈二人则观察着这位京城来的年轻贵胄，判断其深浅与真实意图。
众人进入庄园深处一间极为雅致僻静的花厅。厅内早已备好香茗点心，屏风隔绝内外，窗外溪声潺潺，更显幽静。李天瑞当仁不让，坐了主位，黎万荣、沈元恭分坐左右相陪，其余随从皆屏退厅外，只留三名最心腹的管事在一旁伺候。
侍女奉上香茗，氤氲热气中，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李天瑞轻呷一口茶，赞了声“好茶”，随即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黎、沈二人，笑容微敛，语气转为郑重，开门见山道：
“黎公，沈公，李某奉旨南下，坐镇邕州，首要之务，便是‘加强治安，稳定局势’。如今南疆看似平静，然交趾狼子野心未泯，境内如侬智高之流余孽未清，实乃心腹之患。禁军职责所在，保境安民，不容有失。然禁军初来，人地两生，诸多事务，还需仰仗二位这等德高望重的乡贤鼎力支持啊。”他话语冠冕堂皇，将“加强治安”置于首位，既点明了自己的权力基础，又抛出了合作的由头。
黎万荣捋了捋长须，眼中精光一闪，呵呵一笑，接口道：“李将军忧国忧民，实乃邕州之幸。我黎家世代居于此地，诗礼传家，虽不敢说有多大能为，但于地方情弊、民情风向，倒也略知一二。维护乡梓安宁，乃分内之事，若将军有所差遣，只要于国于民有利，我黎家定当竭尽绵薄之力。”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支持态度，又强调了“于国于民有利”的前提，隐含试探。
沈元恭则笑得更加圆滑，摩挲着翡翠扳指，道：“是啊是啊，李将军年轻有为，朝廷栋梁。我们沈家做些小本生意，图个安稳。这邕州安稳了，商路才通畅嘛。将军但有所需，沈家别的没有，些许钱粮人力，还是拿得出来的。”他将支持与商业利益直接挂钩，显得更为实际。
李天瑞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容更盛：“二位深明大义，李某感激不尽。确实，如今邕州……表面新政频频，看似欣欣向荣，然则……”他话锋微妙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有些举措，是否过于急进？譬如税制更张，清理胥吏，乃至兴办官塾，鼓励汉僮杂处……看似惠民，然则触动旧制，难免引得地方不安，胥吏怨怼，豪强离心啊。长此以往，恐非长治久安之道。禁军要维稳，亦需地方根基稳固，若根基动摇，则如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矣。”
这番话，看似忧心地方，实则精准地戳中了黎、沈二人心中对崔?新政最大的不满！黎家田产众多，沈家商路广泛，崔?的税制改革和吏治整顿，直接损害了他们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影响力；而那官塾和汉僮融合政策，更是动摇了他们赖以维持地方权威的传统秩序和文化壁垒！
黎万荣脸色微沉，但很快恢复平静，叹道：“将军所言，切中时弊啊。崔知州……才干是有的，心也是好的，就是……唉，年轻人，锐气太盛，有些事，操之过急了些。譬如清理积欠，本是好事，但手段未免酷烈，引得不少乡绅颇有微词啊。”他巧妙地将矛盾引向崔?的个人风格，而非直接否定新政。
沈元恭也附和道：“黎公说的是。这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如今州衙行事，雷厉风行是好事，但有时……不太顾及人情世故。这商路往来，盘根错节，骤然变动，下面的人难免无所适从，生出些乱子来。”他暗示新政可能导致商业秩序混乱，影响税收和地方稳定。
李天瑞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喜，知道火候已到。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不瞒二位，李某离京之前，夏相亦有嘱托，言道邕州地处边陲，情势复杂，当以‘稳’字为先。崔知州锐意进取，其志可嘉，然过刚易折。若因新政激变，引发地方动荡，乃至边衅，则非朝廷之福，亦非二位乡贤所愿见吧？”他适时抬出夏竦这块金字招牌，既施加压力，又暗示自己背后有更强硬的支持。
黎万荣与沈元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夏相的名头，他们自然如雷贯耳。李天瑞此言，无疑是在暗示，打压崔?，并非他个人之意，而是来自更高层的意志！这让他们心中的天平，瞬间产生了倾斜。
沈元恭试探着问道：“那……依将军之见，该如何方能‘稳’住这邕州局面呢？”
李天瑞知道该抛出自己的条件了，他坐直身体，恢复了几分威严，道：“欲稳局面，首在强军！禁军需扩编，需更新军械，需加强巡边！这些，皆需钱粮支持，需地方人力配合。其次，需耳目灵通。地方上有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于某些人的越轨之举，或是外敌的蛛丝马迹，需得及时掌握！若二位能在此二事上，鼎力相助……”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那么，禁军便可更好地‘保障’地方安宁。至于地方政务……只要不危及大局，禁军自然不会过多干涉，甚至……在某些‘适当’的时候，还可为诸位提供一些‘便利’。”
这“便利”二字，含义可就深了。可能是在赋税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是在商业纠纷中偏袒一方，也可能是在与州衙的博弈中，提供武力后盾。
黎万荣沉吟片刻，缓缓道：“禁军强，则边防固，此乃正理。黎家虽不才，愿捐输钱粮，助将军强军。至于地方消息……黎家扎根多年，些许人脉还是有的，定当留意，及时禀报将军。”
沈元恭也立刻表态：“沈家也愿效绵薄之力！钱粮好说！这商路之上，南来北往，消息最为灵通。将军但有所需，沈家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只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场基于利益交换的秘密同盟，在这幽静的山谷庄园中，初步达成。表面上看，是李天瑞获得了地方豪强的财力与情报支持，用以强化军权；黎、沈两家则获得了禁军这把“保护伞”，用以对抗崔?的新政，维护自身利益。
然而，三人心中，却各有算计。
李天瑞暗想：此二人乃地头蛇，可利用其财力人力扩充实力，更可利用其与崔?的矛盾，逐步架空州衙权力。待我掌控邕州军权，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届时无论是崔?，还是这两个老狐狸，皆可玩弄于股掌之间！夏相嘱我积累边功，这邕州，便是我李天瑞的踏脚石！
黎万荣心道：李天瑞此人，背景深厚，野心不小，正好借他之力，打压崔?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待崔?势弱，我黎家便可重掌邕州话语权。至于李天瑞……不过是借来的刀而已，用完即可弃之。这邕州，终究是我等士族的邕州！
沈元恭则盘算：军权在手，便是硬道理。投资李天瑞，便是投资未来的安稳。只要商路畅通，财源广进，管他州衙谁做主！若能借此机会，压过黎家一头，更是美事一桩。左右逢源，方是经商之道。
“合作愉快！”李天瑞笑容满面。
“愿为将军效劳！”黎、沈二人躬身应道。
厅内茶香依旧，窗外溪流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