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峒,僮语意为“雷霆与火焰之地”,其地势之险要,名副其实。峒寨深藏于群峰环抱之中,仅有三条隐秘小径可通外界,皆需穿越陡峭的崖壁与茂密的原始丛林。主寨背靠万丈绝壁,前临湍急溪涧,吊脚楼依山势层层叠叠,以粗大竹木为基,上覆厚实茅草或杉皮,结构错综复杂,易守难攻。此刻,峒中气氛却与这冷肃的秋意截然不同,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与狂热,正在暗流汹涌。
峒寨后山,一处被巨大岩壁与浓密树冠遮蔽的隐秘山谷。此地平日人迹罕至,乃是狩猎禁地,如今却俨然成了一座喧嚣的军营。
谷地中央,大片空地已被平整出来。近三百名精壮僮人汉子,赤着上身或仅着无袖短褂,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臂膀与脊背,正随着粗野的号令,演练着简单的战阵冲杀与刀盾格斗。他们手中所持,并非僮家常用的砍刀或猎弓,而是制式统一、刃口闪着寒光的环首直刀与包铁皮盾;身上虽未着全甲,但重要部位皆以交趾提供的轻便皮甲或镶嵌铁片的藤甲护住。动作虽略显生疏,阵型转换间亦时有混乱,但那呼喝之声却充满了野性的力量与一股被煽动起来的、对战争与掠夺的渴望。
“杀!杀!杀!”
吼声震天,在山谷中回荡,惊起林间飞鸟。
侬智高一身交趾匠作精心打制的黑色皮甲,外罩一件象征侬氏身份的深红色斗篷,立于一方高石之上,手持一柄明显长于寻常的锋利马槊,目光灼灼地俯瞰着场中操练的部众。他年轻的面庞上早已褪去了最后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野心、戾气与初掌权柄兴奋的狰狞。看着眼前这支由他一手拉拢、并用交趾送来的精良军械武装起来的“大军”,他胸中豪情万丈,仿佛已看到自己踏平邕州、收复广源、乃至称雄左江流域的辉煌未来!
“快!再快些!没吃饱饭吗?!”他厉声呵斥着动作稍慢的士卒,手中马槊虚劈,带起尖锐的风声,“宋狗占我土地,欺我族人!此仇必报!待时机一到,随我杀出山去,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金银、粮草、女人,皆可取之!”
极具煽动性的话语,引得台下僮兵们更加狂热地嘶吼起来,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暴戾的光芒。
山谷边缘,数名被交趾密使“赠送”或“指导”的、作僮人打扮却沉默寡言的汉子,正冷眼旁观,偶尔低声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交流几句,手指在沙地上划着简单的阵型示意图。更深处,一些简易的工棚内,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与木材的砍凿声——那里正在赶制箭矢、修理兵器,甚至组装着几架看起来粗糙却足以对付土围山寨的简易云梯与撞木!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皮革、铁锈以及一种名为“野心”的易燃气体,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
与谷中的狂热相比,峒主竹楼内的气氛却凝重如冰。
阿侬独自坐在火塘边,塘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她依旧美丽却刻满了忧虑与疲惫的脸庞。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古老的、象征着广源州侬氏权力的青铜虎符,眼神却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
楼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嘶吼声,非但不能让她感到安心,反而如同重锤般敲击着她的心脏。儿子的野心膨胀速度,远超她的预期。交趾送来的军械粮草,更像是一剂催命的毒药,让他彻底迷失在复仇与权力的幻梦之中。
“智高……你可知,我们在走一条怎样的钢丝?”她无声地叹息,指尖深深掐入虎符的纹路之中。
颜清秋的莫名消失,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她心头,带来巨大的不安。那都婆婆语焉不详的“鱼儿归海”之说,几乎让她断定,那汉家女子定是宋官派来的细作!她们母子的图谋,恐怕早已暴露在那位年轻的崔通判眼前!
她派出的几波搜寻人手皆无功而返,更印证了她的猜测——对方绝非寻常女子,必有接应,早已远遁。
“崔皓月……崔皓月……”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充满了忌惮。此人虽年轻,却手段老辣,心思缜密,更兼有一股不畏权贵、锐意进取的狠劲。他岂会坐视雷火峒如此明目张胆地积聚力量?邕江军近日的异常安静,反而更像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交趾的承诺?她心中冷笑。李佛玛无非是将他们母子当作一把刀,用来搅乱宋境,消耗宋廷实力。一旦起事,成功则交趾坐收渔利;失败,则他们母子便是弃子,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部众已被煽动,刀已出鞘,若强行压制,只怕内部先生变乱。更何况,杀夫之仇,灭族之恨,日夜灼烧着她的心,复仇的渴望同样深入骨髓。
她陷入了一种极度矛盾的煎熬之中。既渴望复仇雪恨,重振侬氏声威,又深知前途险恶,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夫人。”一名心腹老峒丁悄无声息地走入,低声禀报,“少峒主又在催促,询问何时可发兵攻打最近的宋军哨垒‘望乡堡’,以振军威,夺取粮草。”
阿侬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告诉他,时机未至!军械尚未齐备,操练亦未纯熟,贸然出击,徒增伤亡!令其加紧练兵,未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是。”老峒丁躬身退下。
阿侬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邕州方向,目光幽深。必须想办法试探一下崔?的虚实,摸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做了何等布置。或许……该再联系一次交趾那边了?
雷火峒外围,密林深处。
蒙力如同一尊沉默的岩石,潜伏在厚厚的落叶与灌木丛中,身上覆盖着伪装,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山谷入口处若隐若现的僮人岗哨。
他在此已潜伏了整整两日两夜,依靠着冷水与干粮,纹丝不动。在他身后,散布着数十名同样精于潜伏侦察的邕江军锐士,如同融入山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监控着雷火峒通往外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个隘口。
阿岩率领的“陷阵营”精锐,则已根据蒙力前期绘制的草图,秘密占据了峒寨东北与西南两处地势最高、视野最佳的制高点。强弩已上弦,弩箭在阴冷的阳光下泛着幽光,瞄准了下方的通道。他们如同张网以待的猎手,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蒙力通过千里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山谷中腾起的尘烟,听到那隐约传来的、充满杀伐之气的操练声。甚至能看到偶尔有僮人小队押送着沉重的物资,沿着陡峭的小径往来穿梭。
“大人所料不差……这侬智高,果真在磨刀霍霍。”蒙力心中暗忖,面色无比凝重。对方人数、装备、以及那疯狂的气势,都远超寻常峒寨械斗的规模。这已是一支真正的军队雏形!
他小心翼翼地在皮质地图上标注下新发现的岗哨位置与换防规律,以及一处疑似军械临时堆放点的位置。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在未来决定战局的走向。
一阵山风掠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金铁交鸣声。蒙力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夕阳西下,将雷火峒的峰峦染上一片血色。谷中的操练声渐渐平息,只余下袅袅炊烟与巡夜僮兵沉重的脚步声。
侬智高意气风发地回到竹楼,身上还带着汗味与尘土。他见到母亲,便迫不及待地说道:“阿母!儿郎们士气高昂,刀枪锋利!为何还要枯等?不如明日便发兵,先拿下望乡堡,让宋狗知道我们的厉害!”
阿侬看着他被野心烧得通红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却强自冷静道:“智高,欲成大事,岂能逞一时之勇?望乡堡虽小,却卡在咽喉之地,易守难攻。一旦攻打,必然惊动邕州大军。我们尚未准备万全,不可妄动!”
“那要等到何时?!”侬智高不耐烦地吼道,“交趾送来的东西都快生锈了!再等下去,儿郎们的锐气都等没了!”
“等一个万全的时机!等宋廷的注意力被其他地方吸引!或者……”阿侬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等交趾兑现他们更多的承诺!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你给我安分待在峒里,继续操练!若敢擅自出兵,休怪为娘不认你这个儿子!”她罕见地拿出了母亲的威严,语气冰冷彻骨。
侬智高被母亲的目光慑住,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造次,只得愤愤地跺脚离去。
阿侬疲惫地坐回原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造型奇特的骨笛。这是交趾密使留给她的紧急联络方式。她凝视着骨笛,指尖微微颤抖。
吹响它,意味着向交趾求援,或许能获得更多支持,但也意味着更深地绑上李佛玛的战车,再无回头之路。
不吹,则只能依靠现有力量,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来自崔?的未知打击。
夜色彻底笼罩了雷火峒,山谷中的火光星星点点,如同鬼火。风声更紧了,吹得竹楼呜呜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在这南疆深山的孤峒之中,野心与仇恨、恐惧与算计、内忧与外患,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每一个人都紧紧缠绕。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而在这张网的中心,那位远在邕州城的年轻通判,正以其无比的耐心与智慧,布下另一张更大的网,静静地等待着收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