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残存着金簪划破皮肉的微痛,血珠已凝成暗红一点,压在袖中那枚玉环的刻痕上。沈微澜没再看它,只将它贴着心口收进内襟,转身时裙裾扫过门槛,檐下铜铃轻颤,与袖中铃铛遥遥相和。
“走。”她低声说。
夏蝉已换了一身鸦青劲装,软剑“蝉翼”缠在臂上,只露一截剑首,冷光如霜。她没问去哪儿,只点了点头,脚步落在青砖上几乎无声。
两人穿过后巷,避开了主街巡防的官兵。天色将暮,风从城西卷来,带着药草晒干后的苦香,混着一丝铁锈似的腥气——那是医术世家祖宅独有的气味,沈微澜七岁前曾闻过一次,母亲带她去取安胎药,那日廊下悬着九盏红莲灯,灯影摇晃,照得门楣上的“萧”字泛着血光。
如今那宅子早被柳家占了去,门匾换了,朱漆剥落,石狮口中塞满枯叶。
“守卫三班轮换,戌时交更。”夏蝉贴着墙根前行,声音压得极低,“东角门有暗哨,西院墙下埋了响铃石。”
沈微澜颔首,目光落在门槛下那块微微凸起的石板上。边缘纹路细如蛛丝,她蹲身,指尖抚过,是《蛊神祭》起调的节拍——三短一长,与母亲临终握她手的节奏一致。
“机关眼。”她低语,“踩错一步,整座前厅都会塌。”
夏蝉抽出一缕发丝,系上半粒石子,轻轻抛出。发丝掠过石板,未触即断,石子落地无声。她眯眼:“有刃阵。”
沈微澜从袖中取出一小包药粉,是秋蘅昨夜调的“避蛊散”,撒在鞋底。两人并肩跃过,足尖点地,轻如落叶。
门轴吱呀一响,院内空寂。廊柱斑驳,墙上壁画残存,画中女子披红纱,手托莲灯,眼眸却朝向西南角一口枯井。那井口被青石盖住,石上刻着半朵莲——八瓣。
“不对。”沈微澜皱眉,“圣女像该是九瓣。”
夏蝉已掠至西厢,忽抬手示意。窗纸后有影晃动,不是人形,而是无数细小黑点聚散游移,像活虫在爬。
“蛊巢。”她咬牙,“他们在养音蛊。”
沈微澜盯着那窗,脑中闪过昨夜幻象里老妪的琵琶。她忽然抬手,从发间取下金簪,轻轻敲了三下窗棂——正是《蛊神祭》的引子。
屋内黑点骤然凝滞。
片刻,无动静。
她正欲退开,忽觉肩头一烫。红莲印记突突跳动,像是回应某种召唤。
“有人在读谱。”她低声道,“就在下面。”
夏蝉抽出蝉翼,剑身轻颤,如流萤初飞。她一脚踹开侧门,寒光直入暗道入口。石阶陡峭,向下延伸,壁上嵌着幽绿萤石,照出脚下青砖的纹路——竟是星轨图,与井底铃铛内壁所刻,分毫不差。
“冬珞推演的地脉,是对的。”沈微澜踏下第一级,足底传来微震,像是某种机关被唤醒。
阶梯尽头是一扇铁门,门环作莲茎缠绕状。沈微澜伸手欲推,忽听背后风声掠过,夏蝉旋身,剑光如电,斩断一根细线。线后悬着一面铜镜,镜面裂开,映出她们身后空荡的台阶——本该无人。
“幻阵。”夏蝉冷笑,“想让我们自己走进陷阱。”
沈微澜却盯着那裂镜,忽然伸手,将金簪插入裂缝。咔哒一声,铁门竟自行开启。
门后是祭坛。
高台之上,一尊红莲圣女像静静端坐,石质泛青,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用赤玉镶嵌,此刻竟泛着湿润血光,像是刚流过泪。
沈微澜一步步上前,肩头印记灼痛愈烈。她抬起手,掌心旧伤裂开,血滴落于圣女膝前。
血珠滚入石缝,整座祭坛忽然轻震。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清冷如冰泉,“我等了二十年。”
石像背后暗门开启,一道身影缓步而出。
女子穿素白长裙,发间无饰,面容与柳若蘅一模一样,却多了几分凌厉。她手中握着一枚青铜铃,铃舌非金非铁,似骨所制,轻轻一晃,便发出极细微的嗡鸣——那声音钻入耳中,竟与沈微澜心跳同频。
“你是她妹妹。”沈微澜不退反进,“柳若蘅的孪生。”
女子轻笑:“她?不过是个替身。而我,才是真正的守陵人。”
夏蝉横剑于前:“那你为何不早现身?”
“等你。”她目光落在沈微澜肩头,“等你的血,唤醒圣女真魂。”
话音落,她铃声骤起,短促三响,如泣如诉。祭坛四角的烛火瞬间转为幽蓝,无数血色蛊虫从地缝中涌出,如潮水般扑来。
夏蝉剑光暴涨,流萤剑法施展开来,剑影如织,将蛊群斩落大半。可虫尸落地即化黑烟,烟气聚成音符形状,再度扑向沈微澜。
沈微澜闭目,指尖疾点太阳穴,以弈理推演音律破绽——七声为一轮,第七音必虚。她猛然睁眼,在蛊群扑至面门刹那,抬手拍向石像底座,正击在“第七音”对应的凹槽上。
嗡——
整座祭坛一震,蛊虫齐齐僵住。
女子脸色微变:“你竟懂《蛊神祭》的反律?”
“我不懂。”沈微澜冷冷看着她,“但我母亲,死在它手上。”
她猛然撕开左袖,肩头红莲八瓣绽放,血珠渗出,滴入石像掌心凹槽。血流蜿蜒,竟与石纹完全契合。
赤玉双目,血泪再流。
“九莲未开,魂不归位。”女子退后一步,铃声转急,“你还不完整。”
“那就补上。”沈微澜咬破指尖,将血抹在金簪上,反手刺入自己肩头印记。
痛楚如雷贯顶,她却挺直脊背,血顺着簪身流入石像。刹那间,圣女像面容竟微微颤动,石皮剥落,露出底下一张与沈微澜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眉心一点红莲,九瓣齐开。
女子失声:“不可能!她该死在七岁!”
“她没死。”沈微澜喘息,额角冷汗涔涔,“她被换走了。”
夏蝉趁机欺身而上,剑尖直指女子咽喉。对方铃声一转,竟引动沈微澜肩头印记剧痛,她踉跄一步,剑势偏斜,只划破对方袖口。
女子退至祭坛边缘,冷笑:“你以为你赢了?圣女归位,需以替身之血祭坛——柳若蘅活不到明日。”
“所以你们一直养着她?”沈微澜盯着她,“不是为了让她当侧妃,是为了——献祭?”
“她是赝品。”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而你,才是真品。等你完全觉醒,九莲盛开,我才能开启地宫,取出冰棺中的真身。”
“冰棺里是谁?”沈微澜声音发紧。
“你的母亲。”女子缓缓道,“也是上一代圣女。她替你死了一次,这一次,轮到你替她回来。”
话音未落,她猛然将铃铛砸向地面。铃碎,骨舌飞出,化作一道血线,直扑沈微澜心口。
夏蝉飞身拦截,蝉翼横斩,血线断裂,却在空中凝成符咒,贴上沈微澜胸口。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肩头红莲猛然绽开一瓣——第八瓣,转为第九。
血从鼻尖滑落。
女子却笑了:“九莲启钥,血引其门……你终于,成了钥匙。”
祭坛深处,传来石门开启的轰鸣。
沈微澜撑地欲起,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地砖。她猛地掀开——砖下压着半卷焦黄纸页,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萧氏血脉,双生共命。一死一生,魂归其本。”
她抬头,死死盯着女子:“你也是萧家人,对不对?你不是守陵人……你是另一个‘我’。”
女子笑容凝固。
风从地底吹来,带着腐土与莲香混合的气息。祭坛中央,圣女像的赤玉双目,缓缓闭合。
夏蝉扶起沈微澜,低声道:“再不走,机关要合上了。”
沈微澜却不动,只将那半页纸塞进夏蝉手中,声音沙哑:“回去告诉秋蘅——解药要加‘双生血’。”
“那你呢?”
“我去会会……另一个我。”
女子站在开启的暗门前,回头望她:“你不怕里面是陷阱?”
沈微澜抹去唇边血迹,一步步走向她:“怕。但我更怕——忘了我是谁。”
暗门内,幽光浮动,隐约可见一具冰棺,棺上莲纹与她胎记如出一辙。
女子忽道:“你若进去,可能再也出不来。”
“那就让我试试。”她抬脚迈入,“看看到底是我在找真相,还是真相——一直在等我。”
冰棺表面凝着霜花,棺盖半启,一只苍白的手垂落下来,指尖戴着一枚玉环,内侧刻着两个字:“真身”。
沈微澜伸手,欲触那手。
女子在身后轻笑:“姐姐,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