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菩萨低头俯瞰,看着脚下那个抱着自己大腿,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的取经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恶感,在她心头灼烧,让她那古井无波的元神都隐隐作痛。
她想动怒。
她想将那山坡上安然坐着的狂徒,连人带那把碍眼的椅子,一并用杨枝甘露刷成飞灰。
但她不能。
佛祖的法旨,天庭的默许,还有那凡间帝王无声的威仪,是三座看不见的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莲台之上。
“菩萨……您看那李道兴,他目无佛法,殴打僧众!您看那泼猴,他破了杀戒,还当着弟子的面烤肉吃!还有八戒和悟净,他们……他们也跟着学坏了!这西天,还怎么去啊!”
唐三藏的哭诉里,是倾泻而出的全部委屈。
他以为,他的救星到了。
他以为,头顶的青天,终于来了。
观音阖目,再睁开时,已将那翻涌的怒意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挤出那悲悯众生的神情,虽然僵硬得如同木雕。
她正要开口,将佛祖早已定下的那套“考验说”讲出来安抚。
“圣僧,先别哭了。”
一个声音飘了过来,不响,甚至有些懒散,却瞬间穿透了唐三藏的哭嚎,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李道兴端着茶杯,甚至没从椅子上起来,只是从山坡上抬了抬眼皮,目光越过唐三藏,直视着云端的观音。
“菩萨远道而来,想必口干舌燥,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这哭哭啼啼的,太影响品茶的心情了。”
“噗嗤!”
孙悟空刚喝的一口水喷了出来,连忙用手背死死捂住嘴,一张猴脸憋得紫红。
猪八戒捶腿的动作瞬间凝固,脑袋埋得更深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生怕观音看见他此刻的奴才相。
观音眼角的肌肉,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
她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却唯独没料到这一种。
这李道兴,在她亲身降临的威压下,非但没有半分敬畏,竟还敢如此轻佻地调侃她。
“李道兴!”
观音的声音里,仿佛裹挟着万载玄冰的寒气。
“你可知罪?”
“罪?”
李道兴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
他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一步,一步,从山坡上踱步而下。
他每走一步,唐三藏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地朝观音身后缩一下。
“我何罪之有?”
李道兴走到近前,脸上挂着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我帮圣僧管教不服管的徒弟,有罪?”
“我帮圣僧锤炼他那脆弱不堪的道心,有罪?”
“我帮圣僧认清这残酷的现实,免得他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忙数钱,这……难道也有罪?”
他摊开双手,姿态坦然,眼神无辜。
“菩萨,您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您不妨当众明示,我以上三条,究竟哪一条做错了?”
“你……”
观音被他这番歪理堵得气息一窒。
“菩萨,别跟他废话!”唐三藏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急切地喊道,“他还歪曲我佛门戒律,说佛门可以吃肉!他还说……他还说佛祖菩萨也曾食人!此等言论,是为谤佛!是弥天大罪啊!”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观音的脸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因为这事,还真就不好掰扯。
佛门戒律,确有“三净肉”的方便之门。至于上古之时,佛门大能为降妖伏魔,行霹雳手段,吞魔啖鬼的旧事,也并非没有。
这些,都是灵山内部心照不宣的“秘辛”,是普通信徒永远无法触及的真实。
这个李道兴,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哦?谤佛?”
李道兴的笑容,添了几分玩味。
他抬眼,目光如剑,仿佛要刺穿观音周身的佛光,直视她的本心。
“那好,今日我就当着菩萨的面,再谤一次。”
“我且问菩萨,佛门典籍,可曾有过‘三净肉’之说?眼不见其杀,耳不闻其杀声,非是专为我杀,此三者,可食否?”
观音嘴唇紧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再问菩萨,孔雀大明王菩萨,与佛祖是何渊源?当年佛祖于菩提树下修成六丈金身,被她一口吞入腹中。佛祖自其背部剖开而出,本欲痛下杀手,却被诸佛劝阻,言‘伤孔雀如伤我母’,遂只能封其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供奉于灵山。”
李道兴的声音陡然拔高。
“被吞入腹中,与被吃掉,区别何在?佛祖他老人家,算不算是在孔雀的肠胃里,走了一遭?”
“这些事,佛经上白纸黑字,天下人皆可查阅。怎么到了你这取经圣僧的嘴里,就成了我歪曲事实,成了我谤佛?”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诛心。
“菩萨,您来评评理。”
“究竟是唐圣僧读书太少,孤陋寡闻,还是说……你们佛门讲经说法,也分内外两套?”
“对虔诚的信徒说一套,你们自己内部,又另行一套?”
这一字一句,如同一记记无形的耳光,跨越时空,狠狠扇在观音的脸上,扇在灵山大雷音寺所有神佛的脸上。
大雄宝殿内,方才还群情激奋的诸佛菩萨,此刻鸦雀无声。
凌霄宝殿上,玉帝看得龙颜大悦,抚掌大笑,连声称妙。
沙悟净藏在袖中的“高清云台”,镜头死死锁定了观音那张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的脸,给了一个淋漓尽致的大特写。
唐三藏彻底傻了。
他呆滞地看看李道兴,又看看面沉如水的观音,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原来……他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原来,自己视若生命的那些清规戒律,那些虔诚信仰,在真正的佛法高深之处……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够了!”
观音终于无法忍耐,一声厉喝,震得山林回响。
她周身佛光轰然暴涨,那股属于大罗金仙的庞大威压,如山崩,如海啸,朝着李道兴当头压下!
然而,那足以压垮山川的威压,在靠近李道兴身前三尺之地时,却如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垒,骤然消散。
李道兴腰间,那柄象征人皇权柄的天子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淡金色龙气,冲天而起,化作一头威严神圣的巨龙虚影,盘绕在他周身。
那龙影只是一摆尾,便将观音的佛法威压,尽数扫灭。
人道龙气,皇权天授!
但凡人间疆域,仙佛之法,不得加身!
观音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她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凭借的不仅仅是口舌之利。
他,是真的有资格,有底气,与自己平等对话。
良久。
观音身上那暴涨的佛光,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入体。
她闭上眼。
再睁开时,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亘古不变的慈悲。
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一场幻觉。
“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竟对着李道兴,微微颔首。
“李郡王所言,振聋发聩。是本座,着相了。”
她竟然,当众认错。
随即,她转向地上已经彻底石化的唐三藏,声音变得温和、庄严,充满了禅意。
“玄奘。”
“你可知,佛祖为何要让你等,经历此番磨难?”
唐三藏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
“此非磨难,实乃考验。”观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圣洁,“佛祖是要借郡王之手,磨去你的心性,破除你的我执,让你明白,何为真正的‘慈悲’,何为真正的‘众生平等’。”
“你先前之慈悲,是小慈悲,是妇人之仁。如今,你当修大慈悲,大智慧!”
“郡王打你,是在帮你消除业障。悟空破戒,是在让你勘破表象。八戒受辱,是在教你何为因果。这西行路上的每一分苦,都是你日后功德的资粮啊!”
这番话,仿佛自带特效,说得是天花乱坠,佛光普照。
硬生生把一场赤裸裸的暴力殴打,拔高到了佛法考验的哲学高度。
孙悟空听得抓耳挠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想不明白。
唐三藏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心中那滔天的委屈,似乎真的被这番高深莫测的佛理抚平了不少。
原来……这都是佛祖的安排?
原来,郡王打我,真的是为了我好?
唯有李道兴,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笑,那笑声不大,却刺耳之极。
“说得好!”
他抚掌赞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观音的“心灵鸡汤”。
“真不愧是菩萨,死的都能被您说成活的。这口才,不去凡间搞传销,真是屈才了。”
他走到唐三藏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光头。
“啪!啪!”
那清脆的声响,让观音的眼皮又是一阵狂跳。
“听见了没?圣僧。”
李道兴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真诚的笑容。
“菩萨已经给你盖棺定论了,我打你,是为你好,是帮你修行。”
“既然如此,为了能让你早日修成正果,我看,这‘考验’的力度,还得加大啊。”
“以后,咱们就定个规矩,一天三顿,顿顿都得‘考验’一下。你放心,我下手,一定比今天更有分寸。”
“保证让你在抵达西天大雷音寺之前,业障全消,立地成佛!”
唐三藏刚刚被安抚下去,勉强粘合起来的佛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再次“咔嚓”一声,碎得比尘埃还彻底。
他看着李道兴那张真诚到不能再真诚的笑脸,只觉得比地狱最深处的恶鬼还要恐怖一万倍。
“菩萨……救我……”
他发出了蚊子扇动翅膀般的微弱呻吟。
观音嘴角的慈悲弧度,再也无法维持。
她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再留下来,只会被这个疯子用更刻薄的方式,将灵山的脸皮,连同她自己的脸皮,一起剥下来,扔在地上反复践踏。
“玄奘,你好自为之。”
她丢下这句冰冷的话,再也不看地上的唐三藏一眼。
玉净瓶中的杨柳枝轻轻一甩,一道甘霖洒落,将唐三藏和猪八戒身上的伤势瞬间治愈。
随即,她不愿再有片刻停留,脚下莲台金光一闪,便要遁入虚空。
“菩萨,且慢!”
李道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观音的身形在虚空中一顿,她咬着牙,缓缓回头,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你还想怎样?”
“没什么。”
李道兴从怀里掏出一枚仙气缭绕的蟠桃,随手扔了过去。
“来都来了,带个土特产回去,尝尝鲜。”
“就当是……我替唐圣僧,孝敬您老的。”
那枚蟠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慢悠悠地飘向观音。
那是天庭的赏赐,是玉帝无声的表态。
接,还是不接?
接了,就等同于当着三界大能的面,承认她观音今日栽了,承认灵山在这次交锋中落了下风。
不接,便是驳了这疯子的面子,天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更羞辱人的幺蛾子。
最终,观音那宽大的僧袖猛然一拂,一股柔力卷出,将那枚蟠桃悄无声息地收入袖中。
金光再次闪耀,她与莲台彻底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