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九龙城的屋顶上。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廉价饭食的油烟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但二堂的地盘上,一些新的气味正在悄然生长。
比如,书本的油墨香。
“阿叔,这个‘地产’的‘产’字,笔画也太多了,比我劈友用的开山刀都难记。”
一个手臂上还缠着纱布的年轻人,正皱着眉,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戳着一本小学国文课本。
他叫阿爆,上个月还在为争抢一个档口,被人用碎酒瓶划开了胳膊。
现在,他坐在二堂新开的夜校教室里,对着课本龇牙咧嘴。
坐在他对面的老鬼,一个在堂口混了二十年的老油条,吐了口烟圈,眼神里带着几分看戏的促狭。
“读这些鸟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多练几下刀,下个月跟14K抢地盘,书能帮你挡刀?”
阿爆把笔一放,脖子梗了起来。
“江哥说了,时代变了,不能总靠刀口舔血过日子。学会了记账,营销话术,就能去江哥的地产行做个正经伙计,每个月有100块的固定薪水,还有销售提成,我阿妈就不用天天去捡纸皮了。”
“你也可以,只要学会了基本的字啊,去药厂盘个货,没问题的。我打听了,有150块的薪水。不能多买几包好烟抽?”
老鬼撇了撇嘴,没再说话,只是眼底的讥诮淡了几分,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迷茫。
窗外,王江静静地站着,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进去,只是听着里面传出的朗朗读书声,还有那些夹杂着粗口的抱怨。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这便是他的小目标。
与其让这群精力过剩的人们去街头械斗,不如给他们一条新的路。
一条能让他们用笔,有脑袋,而不是用刀,去养家糊口的路。
这不仅是洗白,更是巩固。
人心,比刀锋更可靠。
二堂内部成立的“救急抚恤基金”已经初见成效。
前几天,堂口的阿祥因为老爹重病急用钱,差点就去借大耳窿。
基金会直接批了一笔低息贷款给他,条件只有一个:这笔钱不能用于黄赌毒。
阿祥拿着钱,在王江面前,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别说是借钱,就算是堂口兄弟因公负伤,也能得到最及时的安置与赔偿,家小都有人照料。
这些改变,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去。
其余十二帮的人,看着二堂的帮众,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羡慕嫉妒。
他们看到二堂的人拿着一张“联名消费卡”,在社区指定的米铺,诊所,冰室消费,都能打个九折、8折的。
这点小钱,对大佬们不算什么。
但对底层帮众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体面与福利。
由二堂进行集中采购和补贴,各个街区的商户也乐意多赚钱,互利互惠的事。
“江哥,那帮扑街又在眼红了。”
身边的阿力低声说道,下巴朝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扬了扬。
王江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
“让他们看。”
“让他们羡慕。”
“总有一天,他们会想明白,跟着谁,才有饭吃,有活路。”
朝鲜战争的阴云,早已笼罩在东方这颗明珠的上空。
香港,这座光怪陆离的孤岛,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情报中转站。
风声鹤唳,暗流涌动。
大度医药已经开始通过“中艺’商行向内地稳定供货。
通过刘强与内地建立起那条脆弱而宝贵的联系后,王江总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多。
机会,往往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敲门。
“王先生,您这房子地段真是绝佳,就是……这该死的鬼天气,潮得能拧出水来。”
一个叫戴维斯的英国低级官员,一边签着租房合同,一边用蹩脚的粤语抱怨着。
他租的是王江地产公司名下一处位于半山的公寓,视野开阔,租金不菲。
王江微笑着给他添上茶水,鼻尖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与古龙水混合的味道。
“戴维斯先生若是住不惯,可以随时更换。”
“哦不不不,这里很好,离码头也近,方便我盯着那帮美国佬。”
戴维斯喝了一大口茶,话匣子像是被酒精泡开了一样。
“他们总能想出各种办法,把那些‘非军事物资’运去南韩,天知道联合国那份禁运清单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废纸一张。”
他说得随意,像是在抱怨一份无聊的差事。
王江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但杯中澄黄的茶水,却因他手指无声的收紧,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美军物资中转港口。
联合国禁运物资清单。
碎片般的信息,像是两块冰冷的燧石,在王江的脑海中猛然撞击,迸溅出危险的火花。
夜深。
王江的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桌上一盏绿色的银行灯,投下一片安静的光晕。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账本,而是一张巨大的香港地图。
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着各个码头,仓库,以及航运码头名下的清单。
他通过他的情报网。
把每一个码头,每一个仓库的动向,每一个码头保安的闲谈,都会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他这里。
戴维斯无心的一句话,成了启动这张大网的钥匙。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在地图上的几个位置,画下了一个又一个圈。
那些都是美军频繁租用,却又对外宣称是民用的仓库。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上面记录着近期几艘悬挂着巴拿马旗帜的货轮的入港信息。
这些船的停靠点,与他画下的红圈,惊人地重合。
接着,是第三份报告。
来自他安插在码头做搬运工的堂口兄弟。
报告里潦草地记录着,那些从船上卸下的箱子上,印着“医疗用品”,“食品罐头”,“纺织品”的字样。
但箱子的重量,却远超正常范畴。
王江将所有的线索在脑中串联起来。
一个完整的链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美军正利用香港这个自由港的身份,将大量实际上可能用于战争的物资,伪装成非军事用品,通过第三方船运公司,规避联合国的禁运令,源源不断地送往南韩。
他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胸腔里,心脏在有力地搏动。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
这份情报,必须送出去。
但他不能直接交给刘强。
太危险了。
一旦暴露,不仅他自己万劫不复,刘强在香港建立的整条线都可能被连根拔起。
还是必须匿名。
他将那张薄薄的信纸,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是另一个地址。
永兴贸易公司。
内地在港的窗口公司,负责人,曾庆同。
黄昏,中环。
人潮如织。
一个穿着灰色工装,头戴鸭舌帽的身影,混在下班的人流中,快步走过永兴贸易公司的门口。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在门边的信箱口拂过。
一个牛皮纸信封,无声地滑入了黑暗的投递口。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回头,迅速汇入人海,消失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里。
仿佛一颗石子沉入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但王江知道。
风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