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化不开的墨,把天空染成了深灰,连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光斑,悬在远处的枯枝上,像枚生了锈的铜纽扣。我踩着没踝的腐叶往前走,每一步都陷进软烂的泥土里,拔出来时鞋面上沾着些白花花的东西,细看是细碎的骨渣,混在湿泥里,像撒了把碎米粒。
“过了前面那座桥,就是‘无回渡’了。”阿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翻滚的雾气,连个影子都没有。可那声音还在飘,带着水汽的湿冷,“那桥邪性得很,白天过是木头,夜里过是骨头,你可得记着,踏上桥就别回头,别碰桥栏,更别接栏上挂着的东西。”
我攥紧了怀里的青铜镜,镜面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映出张惨白的脸,眼窝深得像两个黑洞——那不是我的脸。慌忙别开眼,镜沿硌着掌心,留下道红痕。前面的桥果然露了影,木头的颜色深得发黑,桥板间的缝隙里塞着些乱发,被风吹得丝丝缕缕飘起来,像无数只手在招摇。
桥头上立着块歪脖子碑,碑上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勉强能认出“腐桥”两个字,旁边还刻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三进,三出,过七人,留三魂。”
“三进三出?”我嘀咕着抬脚踩上第一块桥板,木头“吱呀”一声弯下去,像在叹气。低头看,桥板的纹路里嵌着些指甲盖,红的、白的、带着血痂的,密密麻麻,像长了层硬壳的虫子。
刚走三步,身后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了。我想起阿砚的话,咬着牙没回头,脚步却慢了。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像掉在我后颈窝里,凉丝丝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脖颈上沾着的不知是雾水还是别的什么,黏糊糊的。
“姑娘,捡个东西呗?”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闭紧嘴没应声,脚下的桥板突然晃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桥栏上不知何时挂了串红布,风一吹飘到我眼前,布上绣着的鸳鸯都褪了色,只剩两个模糊的黑团,像溅上去的墨渍。
“好心当成驴肝肺哟……”老妇人的声音跟着红布飘,“那可是我家孙儿的胎发,挂着避邪呢。”
胎发?我瞥了眼红布上缠着的东西,哪是什么胎发,分明是些灰扑扑的棉絮,里面裹着些细骨头,像鸟雀的爪子。正想着,手腕突然被什么抓住了,凉得像冰,低头一看——是只枯瘦的手,指甲卷着,从桥板的缝隙里伸出来,指节上还套着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朵残荷,跟我娘留的那个一模一样。
“松开!”我甩着手,那手却像长在我腕上似的,越收越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桥板下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有人在水里冒泡,又像喉咙里卡着痰。我抬脚往那只手上踩,踩下去却像踩在棉花上,软乎乎的,还带着股腥甜,像踩碎了颗烂果子。
“姑娘家,火气别这么大。”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到了桥那头,我猛地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妪,背对着我蹲在桥尾,手里在编什么,“我那孙儿,去年过这桥时掉下去了,至今没捞着全尸。这镯子……是他娘留给他的念想。”
她慢慢转过身,脸藏在草帽底下,只露出个下巴,下巴上全是黑点子,像沾了层芝麻。我盯着她手里的东西——是串骨头手链,每颗骨头上都钻了孔,穿在红绳上,骨头白得发亮,一看就是刚剔下来的。
“你看这骨头上的牙印,多齐整。”她把手链往我面前递,我这才发现,那些骨头不是圆的,是指骨,指节处还留着咬过的痕迹,深深浅浅的,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水里的东西就爱啃嫩骨头,尤其是姑娘家的……”
手腕上的手突然松了,我踉跄着往前跑,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像有什么掉进了水里。跑过老妪身边时,瞥见她草帽底下的脸——哪有什么脸,只有个黑洞,洞里爬满了白蛆,正往外涌,落在她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米。
桥板突然变得滑溜溜的,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积了层暗红色的水,水里漂着些头发,缠住了我的鞋跟。我使劲拔,头发却越缠越紧,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无数条小蛇。桥栏上的红布都飘了起来,在我眼前晃,布上的黑团渐渐显出眉眼,竟跟我有七分像。
“三出咯——”
老妇人的声音在水里响起来,带着气泡破裂的“啵啵”声。我看见水里浮起个孩子,穿着肚兜,手脚都被头发缠着,脸白得像纸,眼睛却圆溜溜地瞪着我,嘴里吐出串泡泡,泡泡里裹着颗牙齿,小小的,是乳牙。
这是第二进。我想起碑上的字,咬着牙往前冲,头发突然松开了,却听见身后传来磨牙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像有人在啃骨头。不敢回头,只觉得后颈发凉,像有什么东西在吹气,吹得碎发都飘了起来。
到桥尾时,看见块青石板,板上刻着个“出”字,旁边还画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道血痕。我刚要踩上去,脚下的桥板突然塌了块,露出个黑窟窿,里面伸出无数只手,指甲缝里全是泥,都往我脚踝抓。
“最后一出,别踩那石板!”阿砚的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更近,像贴在我耳边,“那是‘收魂石’,踩了就把魂留下了!”
我猛地收脚,那些手抓了个空,缩回洞里时发出“呜咽”的声响,像婴儿哭。转身往回跑,桥板突然变了样,刚才还发黑的木头,此刻竟透出白森森的光——哪是什么木头,分明是一根根腿骨拼的,骨头上还沾着些筋络,像没剔干净的肉。
桥栏也变了,成了串头骨,眼眶对着我,黑洞洞的,像是在笑。挂着的红布变成了肠子,湿漉漉地垂着,滴着黏糊糊的东西,落在骨头上“嗒嗒”响。
“留个东西再走啊——”老妇人的声音从每个头骨里钻出来,震得骨头嗡嗡响,“我孙儿缺个伴呢……”
那些头骨突然齐刷刷地转向我,嘴里喷出股股黑气,黑气里裹着些碎骨头,像撒沙子似的往我身上落。我把青铜镜举起来,镜面对着那些头骨,镜光一闪,头骨突然炸开,溅出些白花花的浆糊,落在身上凉得刺骨。
没等我喘口气,脚下的腿骨桥突然往下沉,像是要塌进水里。我看见水里漂着无数具尸体,有老有少,都仰着脸,眼睛瞪得圆圆的,手在水面上抓挠,指甲都翻了过来。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脸慢慢变成了老妪的模样,草帽漂在她胸口,洞里的蛆虫游出来,在水面上织成张网。
“三出咯——”
我纵身一跃,跳上了岸边的泥地,回头看时,那桥又变回了黑木头的样子,老妪还蹲在桥尾,背对着我编手链,只是她的蓝布衫下摆浸在水里,正被那些尸体慢慢往上拉,露出的脚踝上,戴着只跟我娘一模一样的银镯子,镯子上的残荷被水泡得发胀,像朵烂掉的花。
岸边的草突然缠上我的脚踝,草叶上全是细小的牙齿,咬得皮肤生疼。低头一看,那些草竟是头发变的,根根都缠着小块碎骨,像串坏了的珠子。远处的“无回渡”隐在雾里,隐约能看见片灰蒙蒙的水,水面上漂着个小小的木盆,盆里坐着个孩子,正对着我笑,嘴里没有牙,黑洞洞的。
我攥着青铜镜往前跑,镜子里映出身后的桥正在融化,木头化成黑水流进水里,水里的尸体都仰起头,对着我这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唤我回去。跑着跑着,突然发现手里的镜子变沉了,低头一看,镜面爬满了头发,头发里裹着颗小小的乳牙,跟水里那孩子嘴里缺的那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