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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时,码头上堆着些奇怪的货——不是寻常的丝绸或瓷器,是半人高的茧,灰扑扑的,像被水泡胀的棉絮,表面却泛着层冷光。搬货的脚夫都戴着厚手套,神色紧张,见我们盯着茧看,有人低声劝:“别碰,这是‘听茧’,里面裹着东西,碰了会缠上麻烦。”

“听茧?”阿砚皱眉,“能听什么?”

脚夫往江里啐了口:“听人心。去年有个货郎好奇,戳破个小茧,当天就疯了,嘴里总喊‘有人在骂我’,没过三天就跳江了。”他指了指茧堆旁的小楼,“这些都是楼里收的,那楼才邪性,进去的人没一个能笑着出来。”

那楼就在码头尽头,青砖砌的,共三层,每层都糊着厚厚的纸窗,看不见里面的光。奇怪的是,楼里总传出“沙沙”声,像有人在翻书,又像蚕啃桑叶。我们绕到楼后,发现墙根有个破洞,洞里塞着块碎茧,阿砚用树枝挑出来,茧壳裂开的地方,竟露出缕头发,黑得发亮。

“进去看看。”阿砚的好奇心总压不住。

楼门没锁,推开时“吱呀”响,一股潮味混着草木香涌出来。厅里摆着十几个茧,比码头上的小些,像挂灯笼似的悬在梁上,“沙沙”声就是从茧里发出来的。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片桑林,桑叶上爬满蚕,蚕眼里却嵌着人的瞳孔,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

“这画……”我刚要伸手,阿砚突然拽住我,“别动!”他指着画框边缘,那里粘着些细小的丝线,线的另一头缠在悬着的茧上,“线在动,茧在‘看’我们。”

果然,那些丝线正微微颤动,像有谁在茧里扯动。突然,最靠近画的茧“啪”地裂开道缝,里面传出个细碎的声音,像蚊子哼:“他在想画是假的……”那声音和阿砚的语气一模一样,连尾音的迟疑都分毫不差。

阿砚脸色骤变——他刚才确实在心里怀疑画是赝品。

“这茧能复述人心思?”我压低声音,“那货郎听到的……”

“不是复述,是放大。”个苍老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穿青布衫的老头拄着拐杖,拐杖头雕成蚕茧的形状,“他戳破的茧里,裹着他自己的心思,那些没说出口的刻薄念头,在茧里越缠越密,最后把他自己绕疯了。”

老头自称是楼主人,守这楼五十年了。这些茧是“收心茧”,人在楼里起的念头会被茧吸进去,缠成丝,等念头够密了,茧就会裂开,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全抖出来。“你们刚才进门时,是不是在想‘这楼阴森森的’?”老头敲了敲拐杖,悬在头顶的茧突然晃了晃,传出我们俩刚才没说出口的嘀咕,一字不差。

阿砚突然往楼梯跑:“三楼!肯定有问题!”

二楼的茧更多,密密麻麻挂了半面墙,有些已经泛黄,裂着缝,里面传出各种声音——有商人算账时的贪念,有妇人盼丈夫死的怨毒,还有小孩偷东西时的慌张。阿砚停在个最大的茧前,那茧是红色的,像浸过血,里面传出个女人的哭声:“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打我的……”

“这是十年前的悬案。”老头叹口气,“女人被丈夫家暴,失手杀了人,在楼里起了悔意,被茧吸进去了。后来官差来查,茧突然裂开,把她的心思全说了,才算还了她清白。”

三楼只有一个茧,比码头上的还大,悬在正中央,用铁链锁着,茧身泛着黑,像结了层痂。离它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里面传出磨牙似的声响,不是一个人的,是无数人在念同一句话:“不能说……不能说……”

“这是‘万心茧’。”老头的声音发颤,“三十年前,楼里住过个戏班,班主逼角儿们用禁术练嗓子,把她们的痛苦和不甘全憋在心里。后来角儿们集体投江了,心思却被楼吸进来,缠成了这茧。谁要是碰它,里面的心思就会钻进谁脑子里,让你也尝尝被憋死的滋味。”

阿砚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爷爷留的“清心符”,据说能镇邪念。“再厉害的心思,也是念头,总有破绽。”他扯下符,往黑茧上扔去——符刚碰到茧,就“滋”地冒起烟,里面的磨牙声突然变了,变成无数双眼睛在茧上睁开,白森森的,直勾勾盯着我们。

“不好!”老头拽着我们往楼下跑,“它醒了!这些心思要找替身!”

身后的黑茧“砰”地炸开,无数根黑线像蛇似的窜出来,缠住阿砚的脚踝。他顿时惨叫一声,脸色惨白,嘴里胡乱喊着:“我没偷看她洗澡……不是故意推她下井的……”那些都是他小时候藏在心里的秘密,从没对人说过。

“用这个!”我想起码头脚夫的话,抓起墙角的斧头,劈向黑线——线一断,阿砚就瘫在地上,大口喘气,额头上全是汗。

黑茧里的声音越来越凶,整座楼都在晃,墙上的画掉下来,桑林里的蚕眼全变成了阿砚的样子,齐刷刷盯着我们。老头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剪刀,往自己手腕上划了道口子,血滴在地上,立刻变成红色的丝,缠向黑茧:“我是茧主,用我的血能封它!你们快带那个红茧走!”他指着二楼那个女人的茧,“那是唯一能破万心茧的东西,快走!”

我扛起红茧,拽着阿砚往门外冲。身后传来老头的嘶吼,还有黑茧炸开的巨响,无数黑线像暴雨似的射向天空,又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了回去,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是那些被憋死的角儿,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跑到码头时,红茧突然裂开,里面掉出支银簪,簪头刻着个“婉”字。阿砚捡起簪子,突然红了眼眶:“这是我太奶奶的簪子,她当年就是戏班的角儿,说是投江了……原来她没骗我。”

茧里的哭声变成了叹息,轻轻说:“傻孩子,奶奶不是投江,是躲进茧里了,就想等个干净人,把真相带出去——班主用禁术吸我们的精气神,我杀了他,却没脸见人,只能把心思缠在茧里。”

红茧彻底裂开,化作漫天银丝,飘向江面,像无数个透明的人影在跳舞。阿砚把银簪握紧,突然回头望向茧楼——楼还在,却不再阴森,纸窗里透出暖黄的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灯,“沙沙”声变成了唱戏的调子,婉转清亮。

脚夫们说,那天之后,茧楼里的茧全空了,只剩下墙上的画,桑林里的蚕眼,变成了真正的蚕,在叶上慢慢爬。而我们带出来的红茧丝,被阿砚织成了块手帕,上面总隐约能听见声叹息,像在说“终于能说了”。

后来每次经过码头,我都会往茧楼的方向看一眼,总觉得那暖黄的灯光里,有无数个被解开的心思,在轻轻唱戏,唱那些藏了太久的故事。而楼前的江面上,总有片银色的光,像谁撒了把碎银,随着浪涛起伏,闪闪烁烁的,像在点头,又像在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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