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与林特的到来,如同在定州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两块巨石。表面波澜不惊,水下的暗涌却从未停歇。王超带来的禁军军官们,凭借着来自中枢的优越感和“钦差”身份,很快便在定州驻军中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他们核查兵员数额,检视军械库存,甚至对各级将领的升迁调动提出“建议”,虽未直接剥夺杨延昭的指挥权,却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朝廷的存在与制衡。
杨延昭对此似乎视而不见,甚至在某些无关大局的人事安排上,还会主动征求王超的意见,表现出极大的“尊重”。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王超不太感兴趣,或者说难以插手的领域——实战练兵与边防构筑。
定州城外的校场上,杀声震天。杨延昭摒弃了以往单纯演练阵型的模式,而是设置了复杂的障碍,模拟辽军骑兵冲击、步兵攻坚等多种战场情境,要求各部在运动中完成结阵、防御、反击、交替掩护等一系列战术动作。他尤其强调各兵种协同,弩手与长枪兵的配合,骑兵的侧翼突击与迂回包抄,甚至小股精锐的渗透与破袭。
“战场瞬息万变,死守阵型唯有被动挨打!我要的是一支能跑、能打、能应变,如臂使指的强军!”杨延昭亲自督导,其严苛的标准和贴近实战的要求,让许多习惯了旧式操典的将领都感到压力巨大,但也让部队的战斗力在潜移默化中飞速提升。
与此同时,一道道加固城防、增修寨堡的命令从宣抚使司发出。遂城、淤口寨、黑风峪等经历血战的关隘得到了重点修缮,墙体加厚,瓮城、马面、藏兵洞等设施一应俱全。在更前线的地带,一些新的、小型的警戒堡寨被建立起来,如同触角般延伸出去,与原有的防线构成了一个更加立体、纵深的防御体系。这些工程,杨延昭大多动用的是地方厢军、民夫,以及部分轮换休整的边军,并未大规模调动王超所能干预的主力部队,使得王超虽有监督之名,却难以找到实质插手的机会。
然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王超与林特北上的使命,绝非仅仅是“协助”那么简单。
这一日,王超在其行辕召见了数名由他安插进入各军的监押、参军。这些人是他的耳目,也是他试图掌控军权的触手。
“诸位,杨太尉近日练兵、筑城,可谓勤勉。”王超端坐上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然,本官观其练兵之法,与朝廷颁行操典大相径庭,标新立异,恐非正道。且如此大兴土木,耗费民力钱粮,是否必要?尔等在军中,可曾察觉有何异常?譬如……将领跋扈,士卒只知有杨太尉而不知有朝廷?”
他试图寻找杨延昭“擅权”、“收买军心”的证据。
一名监押官小心翼翼地道:“回都部署,杨太尉练兵虽严,但赏罚分明,军中将士……确乎对其敬畏有加。至于筑城,皆在防区之内,账目清晰,似乎……并无逾越之处。”
另一名参军补充道:“不过,下官发现,杨太尉麾下核心将领,如杨延光、杨延嗣、焦赞、杨洪等人,对其命令执行不折不扣,几乎形成……私兵之势。尤其是那‘星火营’,装备精良,待遇优厚,却行踪诡秘,连我等也难以探查其具体训练内容和驻地。”
“私兵”二字,让王超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正是他想要听到的。
“还有,”又一人低声道,“下官核查军籍,发现定州军中,多有杨氏宗族、门生故旧担任中下层军官,盘根错节,水泼不进。”
王超缓缓点头,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在心中。他知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动摇杨延昭的根本,但水滴石穿,只要不断积累,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与此同时,工部侍郎林特在火器工坊的“攻坚战”也取得了“突破”。在持续的高压核查和物料管控下,杨洪“无奈”地交出了一份所谓的“标准火药配比”——硝七十五、硫十、木炭十五。这是经过稀释和调整后的版本,威力远不如“星火营”实际使用的配方,但燃烧稳定,足以应付一般的爆炸和发射需求。
林特如获至宝,立刻命随行匠人依方配制,试验之下,果然能爆炸发声,威力看似不俗。他心中得意,认为终于掌握了这军国利器的核心。他立刻撰写奏章,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汴梁,向王钦若和官家报喜,称已成功获取“震天雷”完整工艺,并隐晦地提及杨延昭此前“藏私”之过。
然而,林特并不知道,他得到的,只是一个阉割后的版本。真正的核心提纯技术和最佳战斗配比,依旧牢牢掌握在杨洪和那几位核心老工匠手中,并且在杨延昭的授意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改进试验,目标是更稳定的储存和更强大的破片杀伤。
定州宣抚使司后堂,杨洪向杨延昭汇报了林特那边的进展。
“不出太尉所料,林特得到那份‘标准配方’后,如获至宝,已经急报朝廷了。”杨洪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杨延昭点了点头,并无意外:“让他报吧。一份威力尚可的配方,足以让朝廷暂时满意,也能堵住那些质疑我们藏私的嘴。真正的杀手锏,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沉吟片刻,问道:“王超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杨洪神色微凝:“据‘听风’回报,王超频繁召见其安插的军官,似乎在搜集对太尉不利的言论。另外,他几次以视察防务为名,试图接触七将军和焦赞将军的部队,都被两位将军以军务繁忙、正在操演为由婉拒了。”
杨延昭冷笑一声:“看来,王都部署是迫不及待想要找到我的把柄了。无妨,让他查。只要我们自身立得正,行事谨慎,他便抓不到真正的痛脚。告诉延嗣和焦赞,继续按计划练兵,不必理会,但也要注意分寸,不要授人以柄。”
“是。”
杨延昭走到北疆地图前,目光越过定州,投向更北方。他知道,内部的倾轧固然烦心,但真正的威胁,永远来自外部。耶律隆庆惨败而归,辽国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南侵,或许会来得更加猛烈。
“内部的蠹虫,尚可周旋。但外部的豺狼,却必须用铁与血来应对。”他低声自语,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辽国南京的位置,“耶律隆庆……或者说,耶律休哥,你们接下来,会如何出招呢?”
他有一种预感,北疆短暂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了。王超与林特的到来,不过是暴风雨前的一段小插曲。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他必须在这卧榻之侧的监视下,尽快完成军力的整合与提升,以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更加严峻的挑战。
定州城,在荣耀、猜忌与暗流的交织中,仿佛一张逐渐拉满的弓,蓄势待发。而执弓之人,目光已然穿越了眼前的纷扰,投向了那片孕育着更大风暴的北方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