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簿的嘲弄是真的。
现在天下间,洛阳势力范围里,内部自有一套教育体系和筛选机构,大家也都知道上面需要什么人才,考大学的教育他们自己也一直都在接受。
试题是不需要担心了,需要担心的只是自己和家里人的能力。
纵使洛阳没有太提倡读书人的地位,但洛阳推崇知识。
现在洛阳的一切,都是洛阳最聪明的人,跟着洛阳的先生学习,创造出来的。他们越来越多的食物,这些最珍贵之物,也是这些聪明人跟着先生学习知识培育、养殖出的。
劳动在洛阳没有高低之分,知识,在洛阳是被所有人推崇、尊敬的伟大存在。
洛阳人不担心自己和孩子以后没有工作,没有生计,但也还是会希望自己和孩子,可以通过考试证明自己的能力,去学习更高级的知识,用知识给洛阳带来全新的发展。
在全体洛阳人开始卷的时候,距离洛阳最近的长安也在开始卷。
之前那些反对铁路小学的人,被马篙和韦喆带着一起上门给洛新赔罪,就为了要个入学名额。
他们不要按部就班的学习,希望铁路学校给他们开个考试冲刺班,让他们有一定基础教育的家族子弟可以来转为考洛阳大学而冲刺。
洛新疑惑的眼神看向韦喆、马篙。
他办事情都走规矩走流程,勉强算个好说话的人。但他们就这点人,这点能耐,怎么敢让洛阳给他们开小灶的啊?
他们自己人才够多,那就不需要这个小灶。
人才不够,家里也不见得有马家、韦家有钱,不会比他们给的更多,还想吃小灶,把家里档次不够的子弟丢去他们洛阳占据有用人才的位置……
怎么敢的?
韦喆和马篙也脸都黑了。
他们是收了这些长安故交的礼,但当时说好的,他们只是牵线,让这些人和洛新、和洛阳好好道歉,给一个能去学习的名额罢了。
来之前,他们完全没说过,自己居然还想要个小班单独教学的事。
他们韦家和马家,那么多家族子弟都在洛阳,那都得老实工作老实学习,这些个没眼色的二三流家族,也敢给洛阳提这种要求?
洛新茶杯一放,径直起身,“韦公、马公,铁路事情多,我先走了。”
“铁路事多,你先忙、先忙。”韦喆和马篙也赶紧起身送人。
走的时候,洛新都没给那些长安士族一个眼神。
等到洛新走后,韦喆和马篙对视一眼,两个人坐下,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开始聊天,你一言我一句挤兑在场其他人,一直到把人家骂的恼羞成怒甩袖离开。
凉州,等待洛阳铁路修过来的时候,张骏和一些还在凉州的人,也都收到了来自洛阳亲人、师兄弟寄来的学习资料。
考虑到和外面人的教育不对等,洛阳内部单独出卷考试,外面所有考生会统一考试。
到洛阳的人也都想让家里人能出来见见世面,多学多看,就选择给他们寄学习资料。
除了逃来的百姓,在老家还有人们的士人里,凉州人最多,因此收到的资料也最多。
张骏干脆去拜访他们凉州的几大学者和家族,问问大家,要不要门子弟去凉州考试,去的话,咱们干脆建个临时学堂,把收到的学习资料拿出来,一起考前冲刺。
没有凉州这样条件的益州、蓟州、并州、辽东和南方,大家想尽办法找洛阳报纸上曾经出的题,来揣摩明年的考试到底都会考些什么。
北边还好,士族们还依然坚守家族教育,还有范阳卢氏这样的大士族在,大家伙依旧保持好学。
而只需要靠家世门第就能做官的南方士族们,大家懈怠已久。老爷们自己已经年纪在这,不可能去洛阳,就只能敦促小一辈的子弟了。
因此最近在南边,家庭教育一下子严格不少,不少人还没去洛阳考试,就已经开始对洛阳有了些许恨意。
也有人心生一计,认为得赶紧把孩子送去洛阳,就算不能上洛阳的学校,也得让孩子去看看人家都学什么,大概也就知道要考什么了。
石勒和东晋,两边有自己的内部斗争,刘曜这边已经成为了洛阳事实属地,跟着洛阳的节奏来就是了。
在天下所有能读得起书的人都在翻书备考之际,开了春,一波接一波的人从天下到洛阳。
殷芪是凉州殷氏子弟,现在名满天下的洛阳殷簿,是他的族叔。
有张骏这么一位不算昏聩的凉州一把手,他们凉州考生都是在凉州统一学习,到了时间,张骏打点好的邮局队伍,给他们所有考生都安排了马匹,统一出发。
从凉州到长安,他们就花了近一个月。
从西边进入这汉家旧都的路上,他们看到了路边正在埋头干活的铁路工人。
戴着特殊帽子,穿着一样衣服的工人们,有男有女,有胡有汉。而工人工作的地方,就有铁路局搭建的临时房屋,供他们休息、吃饭。
围绕着他们,还有各种来做买卖的小商贩,热闹至极。
邮局也是洛阳体系,他们离长安还有一下午的路,但护送他们的人喜出望外,说不必再走了,可以直接等会儿坐车。
凉州考生们一开始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从长安方向缓慢开来的巨大列车,在已经修好的轨道上停住。
工人们都一拥而上去搬运物资,而带着他们过来的邮局负责人,则是去和这里的铁路工人们交谈,还热情地喊一个年轻人“洛新”。
凉州学子们立刻明白了这人的身份,洛阳铁路西线负责人,后人所说的定胡将军,洛阳驻长安事务负责人,被那位圣王亲自抚养的洛阳遗孤——洛新。
带着他们往洛阳去的邮局负责人,是常年走在这条线上的邮局普通员工,但这会儿他能直呼洛新的名字,和他一起谈笑风生,一起抱怨工作难做……
凉州考生们没有想到他们的关系可以是这样的。
洛新看了眼这些考生,“马上东西卸下来,检查完车子,你们就能去长安了,放心,很快。
出了长安站,去外面的填表写户籍身份,在长安休整一天,再坐火车去洛阳,三、四个时辰就能到。”
领队大笑道:“你的铁路修过来了,我们邮局的工作可就好办多了,在这长安到洛阳的路上,去哪个城镇都快。两年前,我可还带再赶路赶个七天。”
凉州考生们一开始还不理解什么意思,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领队招呼他们一起上火车,连他们的马,都能牵上车。
运货的车里面很简陋,他们也需要牵住马不让马乱走,可车子一动起来,不靠人力的平稳运行便让他们大吃一惊。
考生们憋不住,都是自己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聊了起来。
“我知火车乃洛阳神物,却不知它如此神异!”
“又快又平,还大,真的和报纸上说的一样!”
邮局领队笑道:“顾忌着咱们的马,这可不快呢。而且这是给铁路局拉货的,等到了长安,带你们买票,去坐真正的火车!”
就和洛新说的一样,半个时辰都没有,他们就来了长安。
长安站很大,这种由巨大的钢铁搭建起来的高大建筑,让没出过凉州的考生们看的目瞪口呆。
而他们对面的铁轨上,一辆长长的,有着无数小窗户的绿色车辆开来,从里头不断地涌出人来。
领队带着他们,一路介绍出站进站都有什么规矩,把他们带出长安站,去了旁边一个标着“迁移管理所”的建筑里,让他们排队填表,这下就算是正式入境长安了。
管理所里的人都穿着洛阳的衣服,胸前还挂着身份牌,有胡人有汉人,门口还有穿着一样衣服的胡人巡视。
有师弟吐槽道:“这谁还能知道去长安和去洛阳的区别啊。”
大家都知道长安已经被洛阳拿下,但看洛阳的人和制度都接手了长安的人口管理,两大势力这么相处,让这种没见过世面凉州人大为震惊。
办好了入境长安的手续,领队又带着他们出去,指着旁边的兑换所,“可以现在就换点洛阳币,一会儿咱们都住邮局边上的旅店。明天你们在长安逛,洛阳商会在长安开的店也要用洛阳币花。”
信任他的考生们赶紧去里头挨个兑换。
等出了长安站,外头就更热闹了。
各种卖食物的小商贩,拉客人的三轮车夫和马车夫数不胜数,还有来接人的旅馆专车。
“三轮车都有了,谁还要雇马车坐啊!”
“三轮车这才能拉多少人,马车坐得多,能装的行李也多!”
殷芪他们都是对三轮车有兴趣的,各个都付钱去坐三轮车。
外头的胡人车夫踩的很卖力,殷芪问道:“三轮车,还有自行车,现在在长安都遍地都是了吗?”
车夫介绍道:“我们这些三轮车,都是车行在洛阳运来的。我们车夫,有人是车行雇的,专门去一些特定地方拉货,月结工资。我们这样的,是租车,费用不多,挣的钱都是自己的,就是车坏了得自己修……”
车夫还说,为了抢客,大家都把自己的车子弄得漂漂亮亮,为此自己也得时常去洗澡,注意卫生,衣服也得穿干净的。
殷芪皱眉:“那你们挣的,能抵得上花销吗?”
车夫说还好,因为他们去洛阳商会买洛阳的东西,衣服和肥皂、牙膏之类的清洁用品,都便宜好用。
殷芪又问他们一个月能挣多少,上了税还留不留的下来吃饭钱。
车夫笑了笑,大声道:“我们这些人,挣也挣不多,都是温饱钱。洛阳来的车行老板去和税务局说了,我们这些人,不用管税。”
他不知道,他们只要挣钱消费,就是在促进洛阳和长安经济发展。
他只知道,他们这样的底层胡人,没有牛羊和草场,没有其他手艺,也没能力混进铁路工作,现在却能在外面靠力气生存,不需要担心其他的生存风险,已经是天大的好日子了。
也没想明白为何不收底层税的殷芪很是震动。
苛捐杂税在哪朝哪代,都会被严厉批评,但不上税,这朝廷要如何运行?
长安可能是个特例,因为长安现在是靠洛阳养活,除了城里胡人特多,这里完全和他们所想象的胡人政权完全不一样。
甚至在他们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洛阳人为人上人,长安人为二等人,和平全靠洛阳武力威慑,上下应该都是被强压制住的和平。
却没想到,如车夫这样的底层胡人,竟也是在被洛阳养着,而且比起长安,更加心向洛阳,话里话外都是在真心实意感念洛阳人的到来。
殷芪能明白这样底层胡人心思的来由,是他们因洛阳而活了下来,且能活的更好,但他不明白洛阳这么做的目的。
当年殷簿去洛阳,是得到族内首肯,他自己倒是有理想有抱负,可族里当然是为了分散风险。
殷簿去了洛阳没两年,天下又是有了洛阳邮局,又是有了洛阳报纸,殷簿这类的洛阳人才,名气也越来越大。
殷簿也给家里写过信,寄过药,劝家里年轻人来洛阳,但那时候族里已经对他很不满了。
虽说洛阳有洛阳的规矩,但殷簿这都能在洛阳混到这么高地位的人,怎么拿到药的份额也还和寻常人一样?寄来的东西,也没见得比别人多多少。
他还想让家里年轻人都去洛阳,怎么,家里不要过日子了?
去了洛阳,自己没地,没房,没奴仆,想要点什么都得自己干活挣钱花,这种苦日子殷家人全都要去洛阳过?
因为这个,这些年殷簿虽然劝人来的信还在写,但族里已经和殷簿生分了,殷簿的父母前两年搬去洛阳养老后,殷簿连信都懒得写了。
殷簿觉得殷家人顽固不化,守着过去那点家底,不懂人到底能在洛阳过得多好,也看不清未来天下大势。
而殷家族里,也觉得殷簿是去了洛阳就疯魔了,为了讨好洛阳连家族都不管不顾要来献祭。
殷芪有自己的思考,不认为殷簿是族老说的那样无情,但也想不明白殷簿为何抛弃家族。
现在来了长安,他感觉自己去了洛阳以后,或许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