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那句“小心镜子”的警告,让艾文对店内所有能反光的表面都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警惕。镜子,这个日常生活中最寻常的物件,在“邻里家”便利店的夜晚,却成了潜在的死亡陷阱。他仔细回想,店内确实没有传统的镜子,但能映出影像的地方远不止一面镜子——冰柜的玻璃门、某些饮料瓶光滑的包装、关东煮锅边缘不锈钢的反射、甚至收银台侧面那块为了防盗而安装的微小凸面镜……无数个或清晰或扭曲的“镜面”,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散落在便利店的各个角落。
白天的休息比前一天更加艰难。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收音机破碎前的刺耳噪音,眼前则不断闪过各种模糊的倒影。他强迫自己进食,却味同嚼蜡,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抗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探究欲。他想知道,“它”如何利用这些破碎的反射。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他再次踏入便利店。林姐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和紧绷的下颌线,无声地叹了口气。交接时,她破例多说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别完全相信你看到的,尤其是当你觉得那影像‘太正常’或者‘太熟悉’的时候。记住,倒影是光的把戏,而‘它’……很擅长玩弄光影。”
艾文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检查了收银台抽屉——三枚硬币安然无恙。他将它们拿出来,仔细擦拭,仿佛这样能增强它们的力量。然后,他开始了对店内所有反光表面的系统性“排查”。
他走到冰柜前,透过结着薄霜的玻璃门,看到里面琳琅满目的饮料和他自己模糊、略变形的人影。一切正常。他又看向关东煮锅锃亮的不锈钢边缘,上面映出他晃动的、被拉长的脸部轮廓,带着疲惫和紧张。还是正常。
难道林姐的警告只是泛指?或者,“它”尚未开始利用这些媒介?
午夜到凌晨两点,店里异常安静,连顾客都比前几晚少了许多。这种寂静非但没有让艾文放松,反而让他更加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他不断用眼角的余光扫视那些反光表面,每一次都只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和店内不变的陈设。
凌晨两点十七分,瓶装水禁令时间。艾文站在收银台后,目光在饮料区和几个主要的反光点之间游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灰色大衣顾客依旧没有出现。就在禁令时间即将结束,艾文微微松懈,视线无意间扫过收银台侧面那个小小的、用于观察店堂死角的凸面防盗镜时——
他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凸面镜中映出的店堂影像,大部分都扭曲而模糊,但在靠近门口的区域,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却清晰地映出了一个背对着收银台、站在货架前的——他自己!
艾文猛地回头!
门口货架前,空无一人!
他再猛地转头看向凸面镜——那个“艾文”的倒影依旧站在那里,姿势僵硬,面朝货架,仿佛在仔细挑选商品,但艾文百分百确定,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收银台后,寸步未离!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他强迫自己冷静,死死盯着镜中的那个“自己”。倒影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工作服,身形也完全相同,但细节……有些不对劲。那个“艾文”的肩膀似乎塌陷得有些不自然,脖颈的角度也略显扭曲。
就在这时,镜中的那个“艾文”似乎选好了商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过身来。
艾文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能看!绝对不能看清那个“自己”的脸!直觉,或者说林姐的警告,在他脑中尖啸!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将一直握在手心的一枚一元硬币,狠狠拍在了那块凸面镜上!
“啪!”
硬币牢牢地贴在了镜面中央,遮挡住了那个正在转身的倒影的大部分身躯。
几乎在硬币贴上镜面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声从镜面后传来。紧接着,艾文眼角的余光瞥见,冰柜玻璃门上,他原本正常的倒影,头部突然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嘴角咧开一个绝非他自己能做出的、充满恶意的笑容,但仅仅持续了一瞬就消失了。
艾文喘着粗气,不敢将硬币挪开。他死死盯着被硬币覆盖的凸面镜边缘,确保那个异常的倒影没有从旁边溢出来。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几分钟后,那种被窥视、被模仿的诡异感才逐渐消退。艾文小心翼翼地将硬币掀开一条缝隙,窥视镜面——映出的店堂恢复了“正常”,那个多余的、诡异的“艾文”倒影消失了。
他取下硬币,掌心全是冷汗。这只是第一个回合。
接下来的时间里,艾文如同惊弓之鸟。他尽量避免直视大面积的、清晰的反光面。但“它”的骚扰并未停止。
凌晨三点左右,他在补充货架时,无意间瞥见一瓶某种功能性饮料光滑的金属瓶身上,映出的不是他拿着商品的手,而是一只苍白、指节扭曲、布满青筋的陌生手掌!他猛地缩回手,瓶子掉在地上,滚落开去。再看去时,瓶身上的倒影已经恢复正常。
又有一次,他经过关东煮锅,不锈钢边缘映出他的脸,那张脸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悲伤、泪流满面的表情,与他内心的惊惧截然不同。他立刻移开视线,那影像也随之消失。
这些破碎的、转瞬即逝的异常倒影,不断侵蚀着他的神经,消耗着他的精力。它们不构成直接的、如同储物间外或收音机里那样的攻击,却更像是一种精神污染,让他对自己的视觉、甚至对自己的身份都产生了怀疑。
凌晨四点,校服女孩再次准时出现。艾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完成那套固定的流程。在女孩转身离开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冰柜门。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女孩离去的背影,以及……在她身后,紧贴着她,几乎与她身影重叠的,一个模糊的、穿着灰色大衣的高大轮廓!
艾文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看向店门——只有女孩独自离开的背影,根本没有什么灰色大衣!
冰柜门上的倒影也恢复了正常。
是幻觉?还是“它”利用倒影,向他展示了某种隐藏的真相?那个灰色大衣的“顾客”,和这个购买草莓牛奶的女孩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却无人解答。
处理完女孩的交易,艾文感觉自己的精神已接近极限。这些无声的、来自各个角度的视觉欺骗,比直接的声音攻击更加折磨人。
就在他精神最为涣散的时刻,他走向储物间,准备取点东西。储物间的门把手是光滑的金属材质,能模糊地映出人影。
当他伸手去握门把手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把手上那个扭曲变形的倒影——
倒影中,那个“他”并没有伸手,而是抬着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嘲讽和怜悯的诡异笑容,静静地“看”着现实世界中的他。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倒影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凭借口型,艾文依稀辨认出几个重复的字眼:
“……快……了……”
“……就……快……了……”
什么快了?是交班时间?还是……别的什么?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怒火。这种无孔不入的窥视和戏弄让他忍无可忍!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两枚硬币,将它们一左一右,狠狠地按在了金属门把手光滑的表面上,彻底覆盖了那个诡异的倒影!
“滋……”一阵微弱的、如同水滴落在烧红铁板上的声音从硬币与金属接触的地方响起,一股淡淡的、类似电路烧焦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门把手上那令人不安的扭曲倒影瞬间消失了。
艾文靠着门板,大口喘息,汗水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意识到,这些硬币不仅能在声音领域发挥作用,似乎对这些被“它”操控的异常倒影,也有某种压制和“净化”的效果。它们像是某种“真实”的锚点,可以暂时钉住这些虚假的光影。
这一晚,他几乎没有再坐下休息过。他像个哨兵,不断巡逻,用警惕的目光和紧握的硬币,对抗着来自倒影世界的无声侵袭。
早晨五点五十分,他筋疲力尽地开始整理临期商品。当他将最后一件商品扔进红色垃圾桶时,他无意中看到桶盖边缘光滑的漆面上,映出了他极度疲惫的脸。而这一次,影像没有发生任何异变,只是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对未知明夜的恐惧。
六点整,林姐推门而入。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艾文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最后落在了储物间门把手上那两枚依旧紧贴着的硬币上。
她没有询问细节,只是走上前,小心地用一块绒布包裹着手,将两枚硬币取下。硬币下方的金属门把手上,留下了两个淡淡的、焦黑的圆形印记。
“看来你找到了对付‘影子’的办法。”林姐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赞许,她将硬币擦干净,放回抽屉,与之前那枚汇合。“但消耗很大,对吗?”
艾文沉默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林姐清点着那三枚似乎比之前显得更加暗淡的硬币,低声道:“倒影只是表象,侵蚀才是本质。你挡得住光影,挡得住悄无声息的渗透吗?明晚……小心温度。”
温度?
艾文茫然地抬起头,感觉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视觉、听觉……现在,连对冷热的感知也要变得不可信了吗?
这个夜晚的便利店,仿佛一个不断变换折磨方式的刑房,而他才刚刚熬过第三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