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大意为:清晨时分我去敲打富人的家门,富人却依然觉得不满足。尽管他没有用千金来酬谢我,但在我眼中,他的行为比起那些冷漠无情的亲人还要可贵!
却说秦可卿听到宝玉在梦中呼唤她的小名,心里自然感到疑惑,但又不好意思详细询问。
这时,宝玉仍处于一种迷迷糊糊、心神不定的状态。众人连忙端上桂圆汤,宝玉喝了两口后,便起身整理衣物。袭人帮他系裤带时,手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大腿,感觉到一片冰凉湿润,吓得立刻缩回了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宝玉脸红了起来,轻轻捏了一下袭人的手。袭人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对男女之事也渐渐有所了解。看到宝玉这副模样,她心里已经猜到了一半,自己也不禁羞红了脸,不敢再继续追问。袭人帮他整理好衣服后,两人便一同前往贾母那里。晚饭后,他们又回到了这边。
袭人见四周无其他奶妈和丫鬟在场,赶忙从别处取出一件贴身衣物,替宝玉换上。宝玉满脸羞涩地恳求道:“好姐姐,千万别跟别人说,这太重要了!”
袭人带着笑意,脸上也泛起红晕,问道:“你梦到了什么故事?怎么会弄出这些东西来?”
宝玉回答道:“说来话长。”
接着,他便详细地向袭人讲述了梦中的经历。当说到警幻仙子传授的云雨之情时,袭人害羞得用手遮住脸,伏在桌子上笑个不停。宝玉一向喜欢袭人的温柔妩媚,于是强行拉着她一起体验警幻仙子所教导的云雨之事。
袭人心里明白,贾母已经默许自己归属宝玉,所以此刻这样做也不算违背礼数,于是就和宝玉悄悄地尝试了一番,幸好没有被其他人撞见。
从此以后,宝玉对待袭人更加特别,而袭人照顾宝玉也更加尽心尽力。暂且就说到这里。
在荣府这一大家子中,人数虽不算庞大,但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三四百人;日常琐事虽不至于繁多,却也每天都有一二十件,纷繁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难以找到一条清晰的线索来作为开端。我正琢磨着该从哪件事、哪个人开始写起才最为恰当,这时,仿佛是机缘巧合,从千里之外,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户人家,因为与荣府有那么一点点关联,这天正往荣府赶来。于是,我就决定从这个小户人家讲起,这样反而让故事的脉络清晰了起来。
你想知道这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着怎样的联系?
各位读者,如果你们觉得这样的开头太过琐碎平庸,那就请立刻放下这本书,去寻找更吸引你们的佳作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的故事还能勉强解个闷,那就请听我慢慢道来。(编者注:以上这些都是原作者的话)
刚才提到的这个小户人家姓王,是本地人,他们家祖上曾在北京担任过一个小官职,早年与王熙凤(注:下称凤姐)的祖母王夫人的父亲有过交情。因为贪图王家的权势地位,两家便认了亲戚,王家的那位祖先被当作侄儿接纳。
那时,只有王夫人的长兄——也就是凤姐的父亲,以及王夫人自己,因为都在京城,所以知道有这么一门远亲,其他家族成员都不清楚这层关系。现在,王家的那位祖先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名叫王成。
由于家境衰败,王成只好搬回城外原来的乡下居住。不久,王成也因病去世,留下他的儿子,小名叫狗儿。狗儿又生了一个儿子,小名叫板儿;他的正妻刘氏,则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青儿。这一家四口,仍然以务农为生。
由于狗儿白天还要做些别的营生,刘氏又要负责家务杂事,所以青儿和板儿两个孩子就没人照看。于是狗儿就把他的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生活。
刘姥姥是个历经几代的老寡妇,膝下没有儿女,仅靠两亩薄田维持生计。现在女婿接她来养活,她自然是乐意的,于是便全心全意地帮助女儿女婿过日子。
那年深秋初冬时节,天气渐渐转寒,家中过冬的准备还未做好,狗儿心中不免烦躁忧虑,于是喝了几杯闷酒,在家里无端找茬生气,刘氏也不敢与他争辩。
见此情景,刘姥姥实在看不下去,便劝说道:“女婿啊,你别怪我多嘴。咱们乡下人,哪个不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有多大能耐就吃多少饭。你小时候,仗着祖宗的福荫,吃喝不愁,所以现在才管不住自己。有钱时就大手大脚,没钱了就乱发脾气,这哪里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虽说咱们现在住在城外,但终究还是在皇上的地界里。这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赚钱的机会,只可惜没人懂得去把握罢了。你在家里发脾气也是无济于事。”
狗儿一听这话,就急了:“您老就会在家瞎扯,难道让我去打家劫舍、偷鸡摸狗不成?”
刘姥姥说:“谁说让你去偷了!我的意思是大家得一起想办法筹划筹划,不然,那钱财难道会自己长腿跑到咱们家来吗?”
狗儿冷笑一声:“要是有办法,还用等到现在?我又没有当官的亲戚,也没有做官的朋友,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就算有,他们也未必会搭理咱们呢!”
刘姥姥说:“事情并不全然如此。计划在于我们人怎么做,但成功与否还得看天意。只要我们尽力去谋划,再加上菩萨的保佑,说不定真能找到一些机会呢。我倒有个想法,或许能给你们带来机会。想当年,你们和金陵王家可是有过亲戚关系的,二十年前他们对你们还挺看重的。现在嘛,可能是你们自视清高,不肯去巴结他们,这才渐渐疏远了。记得我和我女儿以前还去拜访过一次。他们家的二小姐,真是个爽快人,待人接物一点架子都没有。她现在可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了。听说上了年纪之后,更加慈悲为怀,特别怜悯穷人、尊敬老人,还热衷于斋僧布道、施舍钱财。虽然王家现在升官到外地任职了,但那位二姑太太或许还记得咱们。你何不试着去走动走动,说不定她念及旧情,能给咱们一些好处呢。万一她稍微发点善心,帮咱们一把,那咱们可就受益匪浅了!”
一旁的刘氏插话道:“您说得虽在理,可咱们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上门呢?先不说他们家里的下人愿不愿意给我们通报,万一被拒之门外,那得多难堪啊!”
狗儿听到妻子如此说,心里不禁有些动摇。接着,他又听到妻子说了一番话,便笑着接话说:“姥姥你既然这么说了,况且当年你见过这位姑太太一次,你明天就去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
刘姥姥犹豫道:“哎哟,我老了,能有什么用?这家的家人又不认识我,我去也是白去。”
狗儿笑道:“不用担心,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带着外孙子小板儿一起去找陪房周瑞。你知道吗,周瑞和我父亲曾经一起处理过一件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好。”
刘姥姥也表示理解:“我知道他的。只是很久没走动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过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你又是男人,又是这副模样,自然去不了。我们年轻媳妇子也不好意思抛头露面,还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去碰一碰。如果真有好处,对我们大家都有益。就算没有银子来,我也能去公府侯门见见世面,这一生也不算白过了。”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当晚就商量好了计划。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刘姥姥就起床梳洗打扮了一番,还特地叮嘱了小孙子板儿几句。板儿不过五六岁大,什么都不懂,一听说要进城玩,高兴得连连点头答应。
随后,刘姥姥带着板儿进了城,一路找到了宁荣街。到了荣国府大门前,只见门前轿马车辆络绎不绝,刘姥姥心里有些发憷,不敢贸然上前。她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嘱咐了板儿几句,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角门边。
只见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子上闲聊。刘姥姥硬着头皮凑上前去,赔笑道:“各位大爷吉祥!”
那些人打量了她一番,问她从哪里来。刘姥姥满脸堆笑地说:“我是来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麻烦您哪位大爷帮我通传一声。”
那些人听了,都不理不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到那边墙角等着去吧,一会儿他们家会有人出来的。”
这时,其中一位年长的人道:“别耽误人家的事,也别戏弄人家。”
于是转向刘姥姥说:“周大爷已经去南边了,不过他住在后街一带,他娘子在家。你要找的话,就从这边绕到后街,去后门问问就行了。”
刘姥姥听后连忙道谢,随后拉着板儿,绕到了后门。一到那里,就看到门前摆着好些做小买卖的担子,有的卖吃的,有的卖玩具,二三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吵吵闹闹地玩耍。
刘姥姥拉住其中一个孩子问道:“小伙子,我问一下,这里有个周大娘在家吗?”
孩子回答说:“哪个周大娘呀?我们这里有三个周大娘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行业的?”
刘姥姥解释说:“是太太的陪嫁丫鬟周瑞家的。”
孩子说:“哦,那这个好办,你跟我来。”
说完,蹦蹦跳跳地领着刘姥姥进了后门,来到一个院子墙边,指着说:“这就是她家。”
接着又大声喊道:“周大妈,有位老奶奶来找您,我把她带来了。”
周瑞家的(注:“周瑞家的”就是指周瑞的妻子,古时候女人很多无名,只能这样代指)在里面听到动静,连忙迎了出来,询问是哪位来访。
刘姥姥赶紧迎上前去,笑道:“哟,周嫂子啊,你好!”
周瑞家的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才笑道:“刘姥姥,你好啊!你说说,这才几年功夫,我竟然给忘了。快请进家里坐吧。”
刘姥姥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呢。”
说着,两人来到了屋里。周瑞家的吩咐雇来的小丫头倒上茶来,两人边喝边聊。
周瑞家的问起板儿都长这么大了,又问了一些分别后的日常琐事,接着问刘姥姥:“今天是路过这里,还是特意前来的?”
刘姥姥回答道:“原本是特意来瞧瞧你的,二来也想向姑太太请个安。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见一见就更好了;如果不行,就劳烦你代为转达我的心意吧。”
周瑞家的听完刘姥姥的话,心中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她的来意。
想当年,她丈夫周瑞在购买田地时,多亏了狗儿的帮忙,如今看到刘姥姥这样前来,她心里实在难以拒绝;再者,她也想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和面子。听到刘姥姥这么说,周瑞家的便笑着说道:“姥姥,你放心!你大老远地诚心诚意地来了,哪有不让你见到真佛的道理?按理说,接待宾客、回话传信这些事并不归我管。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男人们只负责春秋两季收租子,闲时就带着小爷们出门逛逛;我呢,就专门负责陪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宜。但因为你是太太的亲戚,又看得起我,特意来找我,那我就破个例,帮你通报一声。不过有一点,姥姥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跟五年前可不一样了。现在太太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在管家。你知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吗?她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惊讶地问道:“原来是她!难怪呢,我当初就说她不简单。这么说来,我今天还得见见她了。”
周瑞家的说道:“那是自然的。现在太太事情多,心烦意乱,有客人来访,能推掉的就推掉了,都是凤姑娘出面周旋接待。今天你宁可不见太太,也得见见她一面,才不枉你跑这一趟。”
刘姥姥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那就全仗嫂子帮忙了。”
周瑞家的说道:“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俗话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是我说句话的事儿,能害我什么!”
说着,她便叫了个小丫头去倒厅上悄悄打听一下,老太太屋里开饭了没有。小丫头应声去了。这里两人又闲聊了几句。
刘姥姥于是说道:“这位凤姑娘今年顶破天也就二十岁,竟然如此能干,管理着这么大的家业,真是难得。”
周瑞家的听后说道:“哎!我的老祖宗,这事儿我可不能跟你细说。这位凤姑娘虽说年纪轻,但做起事来比许多年长的人都老练。如今出落得跟美人似的,心思少说也有一万个。要是论起口才来,十个擅长说话的男人也比不上她。等你见了就知道了。只不过有一点,她对下人未免太过严厉了些。”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回来禀报:“老太太屋里已经摆好饭了,二奶奶现在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站起身,催促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会儿她去吃饭正好是个空档,咱们先去候着。要是晚了一步,回话的人多起来,就不好说话了;要是再午睡一会儿,那就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了。”
说着,两人一同下了炕,整理了一下衣服,周瑞家的又嘱咐了板儿几句,便带着刘姥姥,迤逦往贾琏的住处走去。
他们首先来到了倒座厅,周瑞家的安排刘姥姥在那里稍等片刻。她自己则穿过影壁,进了院子的大门,得知凤姐还没下楼,就先去找了凤姐的心腹贴身大丫鬟平儿。
周瑞家的详细讲述了刘姥姥的背景来历,接着说:“今天她大老远特地来请安。以前太太常和她见面,今天不能不见,所以我带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楼后,我会详细禀报,奶奶想必也不会怪我唐突。”
平儿听后,心中有了计较:“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吧。”
周瑞家的闻言,连忙出去引领刘姥姥和板儿进入院子。踏上正房的台阶,小丫鬟掀起猩红色的毡帘。刚进入堂屋,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浓烈得让人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仿佛置身于云端之中。满屋的物品都光彩夺目,让人眼花缭乱。刘姥姥这时只能不住地点头、咂嘴,口中念佛。
接着,他们来到东边的房间,这里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的卧房。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好简单问了个好,请她坐下。刘姥姥看到平儿浑身绫罗绸缎,佩戴着金银首饰,容貌如花似玉,误以为她就是凤姐儿。
刚要称呼她为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为平姑娘,又见平儿紧跟着称呼周瑞家的为周大娘,这才明白原来她只是个身份较高的丫鬟。于是,平儿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面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鬟端上茶来,大家开始品茶。
没过多长时间,刘姥姥就听见一阵阵叮当作响的声音,响得就像敲打大箩筐筛面粉那样,不由得东张西望起来。
忽然,她看见堂屋的柱子上挂着一个盒子,下面还吊着一个像秤砣似的东西,不停地晃动。
刘姥姥心里嘀咕:“这是个什么新奇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呢?”
正当她发愣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当”,就像金钟或铜磬被敲响一般,吓得她猛地一哆嗦。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八九声响。
刘姥姥刚想开口询问,就见一群小丫头慌忙四处奔走,喊着:“奶奶下来了。”
平儿和周瑞家的赶紧站起身,吩咐刘姥姥:“您就坐着等会儿,到时候我们会来请您。”说完,她们都迎了出去。
刘姥姥屏住呼吸,侧着耳朵静静地等待。
不久,她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阵阵笑声,似乎有一二十位妇女的声音,伴随着衣裙摩擦的窸窣声,逐渐走近堂屋,然后向另一边的房间走去。接着,她又看见两三个妇女,每个人都捧着大漆托盘,走进这边来等候吩咐。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摆饭”的指令,人群才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负责端菜的仆人。
好一阵子,四周安静得连雀鸟叫声都没有。突然,两个人抬着一张炕桌进来,放在这边的炕上。桌上碗碟摆放得密密麻麻,仍然是满满当当的鱼肉佳肴,只是其中几样似乎被稍微动过。板儿一看到肉,就立刻吵着要吃。
刘姥姥轻轻打了他一巴掌,制止了他。
就在这时,周瑞家的笑眯眯地走过来,向她招手示意。刘姥姥心领神会,于是带着板儿下了炕,来到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她低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才一起蹭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挂着用铜钩悬挂的大红色绣花软帘,南窗下面是一张炕,炕上铺着大红色的毡子。靠东边的墙壁上立着一个带有锁子花纹的锦缎靠背和一个引枕,上面铺着用金色线条点缀着绿色光泽的缎子大坐垫。旁边还放着一个银色的痰盂盒。
凤姐穿着家常衣服,戴着紫色的貂皮昭君套,围着镶嵌着珠子的项圈,身着桃红色绣花袄,披着石青色刻丝灰鼠毛披风,下着大红色洋绉银鼠皮裙,面容粉嫩,妆容艳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小铜火筷子拨弄着手炉里的灰烬。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巧的填漆茶盘,茶盘上放着一个小茶杯。
凤姐没有接茶,也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拨弄着手炉里的灰,缓缓问道:“怎么还不请客人进来?”
说着,当她要伸手拿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经带着两个人站在地上了。
这时凤姐才慌忙想要起身,但还没站起来,就满面笑容地问候他们,又埋怨周瑞家的怎么不早点说。
刘姥姥已经在地上拜了好几拜,问候姑奶奶安好。
凤姐连忙说:“周姐姐,快扶住她别拜了,请坐。我年纪轻,不太认得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周瑞家的连忙回答说:“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姥姥。”
凤姐点了点头。刘姥姥已经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躲在后面,怎么哄他出来行礼他都不肯。
凤姐儿笑着说:“亲戚们之间来往不勤,关系都疏远了。知道的呢,会说你们嫌弃我们,不愿意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以为我们目中无人呢。”
刘姥姥连忙念佛祷告说:“我们家境困难,走动不起。就算来了这里,也没脸见姑奶奶,怕给您丢脸,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话。”
凤姐笑着说道:“这话真让人听了不舒服。我们家不过是仗着祖父的虚名,做了个没什么实权的穷官儿罢了,谁家又能怎么样呢,不过都是个往日的空壳子。俗话说,‘朝廷里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更何况咱们。”
说完,她又问周瑞家的有没有回禀过太太。周瑞家的回答说:“现在等奶奶您的吩咐呢。”
凤姐说道:“你去看看,如果有人找或者有事就罢了,要是得空儿了就回来,看看太太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了一声便去了。
这时,凤姐吩咐下人拿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闲聊了几句,就有许多家里的媳妇和管事的人来回报事情。
平儿前去应答后回来告诉凤姐:“您这儿正陪着客人呢,他们晚上再来回报吧。如果有特别紧急的事,我就带进来马上处理。”
平儿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禀报:“我都问过了,没什么急事,已经让他们散了。”
凤姐点了点头。恰好周瑞家的回来了,对凤姐说:“太太说她今天没空,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的。多谢您费心想着;如果只是来逛逛,那就算了,若有什么话要说,直接告诉二奶奶也是一样的。”
刘姥姥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来看看姑太太和姑奶奶,尽尽亲戚的情分。”
周瑞家的说:“若真没什么说的就算了,若是有话,尽管跟二奶奶说,和跟太太说是一样的。”说着,还给刘姥姥使了个眼色。
刘姥姥心领神会,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本想不说,但想想今天来的目的,只好忍着羞耻开口:“按理说,今天初次见姑奶奶,本不该提的,只是我大老远地跑来,也只好说了……”
刚说到这儿,就听到二门上的小厮回报:“东府的小大爷来了。”
凤姐连忙打断刘姥姥,让她别说了。同时问道:“你蓉大爷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串靴子的声音由远及近,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清秀,身材纤细,穿着华贵的皮衣,佩戴着珍宝,衣着华丽。
刘姥姥这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处躲藏。凤姐笑道:“你不用拘束,这是我侄儿。”刘姥姥这才扭扭捏捏地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贾蓉笑着说:“我爸派我来求婶婶,说上次舅妈送给婶婶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天家里要来位贵客,想借去摆一下,用完马上送回来。”
凤姐回答:“你来晚了一天,昨天已经送人了。”
贾蓉一听,嘻嘻地笑着,半跪在炕沿上说:“婶婶如果不借,又该说我不会说话了,恐怕又要挨一顿揍。婶婶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凤姐笑道:“难道你们就认为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吗?你们那儿也有不少好东西都放着,只是看不见我的算了!”
贾蓉笑道:“那些哪里比这个好呀!只求婶婶开恩!”
凤姐说:“你可要小心点儿,碰坏一点儿,我可饶不了你!”于是吩咐平儿拿楼房门的钥匙,叫几个可靠的人来抬走。
贾蓉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忙说:“我自己带人拿去,省的他们乱碰。”说完,起身就走了。
这时,凤姐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于是她朝窗外喊道:“蓉儿,回来一下!”外面有人应声附和:“蓉大爷,快回来!”
贾蓉连忙转身走回来,恭敬地垂手站立,等候凤姐的吩咐。凤姐却不急不躁,缓缓地品着茶,出神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算了,你先去吧。晚饭后你再来,到时候我们再谈。现在人多,我也没什么精神。”贾蓉应了一声,这才缓缓退了下去。
这时,刘姥姥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接着说道:“今天我带着你侄子一块儿来,其实也没别的事儿。主要是他爹娘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现在天气又转冷了,日子越过越没着落,只好带着你侄子来投靠你了。”
说着,她又推了推身边的板儿:“你爹在家是怎么教你的?让我们来是干什么的?就知道在这儿吃水果!”
凤姐一听就明白了,见刘姥姥不太会说话,便笑着打断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接着,她问周瑞家的:“这位姥姥吃过早饭了吗?”
刘姥姥连忙回答:“我一大早就往这儿赶了,哪有时间吃早饭啊!”
凤姐一听,连忙吩咐赶紧准备饭菜。不一会儿,周瑞家的就端来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了东边的屋子里,然后过来领着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说:“周姐姐,你多照应着点,我不能陪你们了。”说完,她便去了东边的房间。
凤姐随后又叫来了周瑞家的,询问她:“你刚才回复太太时,她都交代了些什么?”
周瑞家的回答道:“太太说,他们家原本不是我们真正的亲戚,只是因为同姓,再加上当年老爷和他们家的老爷在同一处做官,才有了些交情,勉强算是攀上了亲戚。这几年来,两家来往也并不频繁。之前他们来一次,我们也没有慢待了他们。今天既然他们来了,又特意来看望我们,这是他们的好意,我们不能怠慢。若是他们有什么事情要说,就让二奶奶您斟酌着处理就好。”
凤姐听后说道:“我就说嘛,既然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呢。”
说话时,刘姥姥已经吃完了饭,拉着板儿走过来,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咂着嘴表示感谢。
凤姐笑着说:“请先坐下,听我慢慢对您说。您刚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按理说,亲戚之间本不该等到上门了才给照应。但现在家里琐事繁多,太太也渐渐上了年纪,有时候想不到也是难免的。再加上我最近才开始接手管理一些事务,对很多亲戚的情况都不太了解。再说,外面看着咱们家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其实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难处,跟别人说了也未必有人相信。今天您大老远地来了,又是第一次开口向我求助,我怎么能让您空手回去呢。刚好昨天太太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是给丫头们做衣裳用的,我还没动呢,如果您不嫌弃少,就先拿去应急吧。”
刘姥姥起初听到对方诉苦说日子艰难,心里以为得不到什么帮助,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但随后听说要给她二十两银子,高兴得浑身上下都像有虫子在爬似的发痒,连忙说道:“哎呀!我也知道生活的不容易。不过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管怎样,您老人家随便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杆子粗啊!”
周瑞家的见刘姥姥说话粗俗不堪,连连向她使眼色示意她住口。凤姐听了这话,只是笑着不予理会,吩咐平儿去把昨天那包银子拿来,再加一吊铜钱,一并送到刘姥姥面前。
凤姐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孩子置办件冬衣吧。你要是不拿着,可就真是怪我了。这串钱拿去雇辆车坐吧。改天有空,尽管来走走,这才是亲戚间应有的来往。天也不早了,我也不虚留你们了,回去后代我向家里人问好。”说着,凤姐便站了起来。
刘姥姥不停地道谢,接过银两后,跟着周瑞家的来到外面的厢房。
周瑞家的这才说道:“我的天!你见到她怎么反而不会说话了?一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你不介意的话,就算是亲侄儿,说话也得委婉些。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冒出你这么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嫂子,我一见到她,心里头那个喜欢劲儿,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又回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想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但周瑞家的根本没放在心上,坚决不肯收。刘姥姥感激不尽,便从后门离开了。真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大意为:在春风得意、心情愉悦的时候,最容易伸出援手帮助他人;而在接受别人深重恩情的时候,那份感激之情甚至超越了亲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