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挪进座位最深处靠窗的位置,与她面对面,中间隔着一张窄桌。回味之前的表演,我暗自思忖,若她当时落下泪来,或许会更精彩几分。
她看起来食欲缺缺,餐盘摆在面前,也不急着动。只是微微歪着头,用五指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方才跌撞弄乱的头发。动作轻柔,轻柔中带着些许狂浪的野劲。光线从侧面打过来,发丝在她指间流淌,偶尔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静下心,得以仔细端详这个女生的面容。
距离如此之近,像是观瞻菩萨似的,热气裹挟着汉堡肉的浓郁从包装纸渗透,升腾,如同绵绵扩散的雾在我们中间盘旋。窗外传来汽车划过的摩挲,如流逝的背景。
在这个走马灯般旋转不息的世界里,她就如此真切地坐在我面前。柔顺细软的头发拂过白皙的颈侧,又悄然滑落肩头。偶有一段细薄的发丝从侧面的发梢叉开来,扫过眼尾那芝麻粒大小的痣。
她理顺了头发,眼睛抬了起来,那双别有一番漫不经心、玩味世间的眼睛,一下对准我。肘部支在桌面,拳头松松的抵着下颌,脖颈的线条微微倾斜着。嘴唇轻启,声音不高:“你刚才听到我说我有杏病,你怕不怕?”
我不置可否的说:“你真的有吗?”
“没有。”她眼神依旧淡然,不像在说谎,“要是我说有,你会离我远远的?”
“不会,我又不和你睡觉。”
“就是啊!”她突然有点小激动,拄脖子的那只手转忽带有克制的拍打桌面:“我上一份工作的时候,我试探我同事,我说我有,结果她们一个个疏远我了。后来我澄清说我没有,然后一个个都不信了。哎呀哎呀,真是的,我不是女铜性恋,又不跟我睡觉,还怕这怕那,你说这不是大惊小怪嘛。”
“你说的对。”我敷衍道。
瞬间有点后悔和她同桌吃饭了,正常人不会莫名其妙拿这种事情试探,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而且,谁家正经人没事说自己有杏病啊。
“不过我倒是有一次差点得杏病了,”她喃喃道,从餐盘拿起盒装薯条,撕开,“我还记得我不上学之后找工作,我曾经应聘过台球厅的工作,说是让我当助教。我当时就诧异,我寻思我不会打台球啊,但是人家说不会可以学。”
我纳闷:“不会打台球还去应聘台球厅,你是真可以。”
“反正我学历低没人要,简历随便投。呀,跑题了。接着说噢,然后我就在那边上班了,这个比班上的也是够轻松的,没人点我我就坐沙发上歇着。我可不是偷懒混日子的,我不是,我真不是。我没事我就观察,学一下别人当助教是什么做的。”
“然后呢?”
“然后啊……”她眉头锁起,抽出一根棱线有点焦色的薯条,没吃,继续说:“你猜我发现什么?里面当助教的基本上都是女的,而且姿色都不赖哩。她们教人打台球更像是陪打,男顾客俯身蓄力的时候,她们就从后面贴上去,那叫一个亲密。”
“然后呢。”我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个事了。
“然后我觉得不对劲,按道理,教学相长也,教人打台球也是一种传道受业解惑,可是她们怎么搞的在挑逗人似的。我不明白,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个同行跟我讲什么好好干,要是有大老板器重了,给我买时间带出去就发了。卧靠!”
她把抽出来的薯条塞回盒子里,声音抬高:“打台球还有户外的么?难不成把台球桌搬出去?当我傻啊,这缇么是卖*!”
旁边有人看过来,我怪尴尬的,也懒得提示她了,任凭她高谈阔论的讲下去。
她突然像蔫了的秸秆,脑门重重摔到桌沿,哀声叹气。两秒死机状态,她倏的一下弹起来:
“所以那份工作我不干了,我上午报的到,下午就辞职,没人点我,我也不接客。所以我说我差点得杏病,不是说我不讲卫生,而是我差点误入歧途,我要是走上那条道路,杏病什么的都不好说。我说的对不对?我的意思明白不?you know?are you know?are you 真的 know?”
“嗯”我假装没听出语法问题,简单应道。
“对吧,”她嗤嗤笑一下,食指和大拇指钳在一起,钻进薯条盒里,喃喃自语:“刚才那根薯条呢?找不到了……诶,找到了。”
她拈起一根薯条,手势熟稔得如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薯条送到唇边,微微张开嘴,并未咬下,忽的又放下,指尖沾着一点细盐的微光。继续说:“所以啊,社会就是个兽欲超标的狼豺,墙间所有人,包括精神。有句话怎么说的,人都是出来卖的,只不过卖的东西不一样。”
说罢,那根悬置已久的薯条才终于被她送入口中,清脆地一响。
“嗯”我敷衍的有点累了,转移话题道:“你对所有人都是这么滔滔不绝吗?”
“不是啊,当然不是,绝对不是。”她半含糊的咽下去,喉间细微的滚动一下,“我们国家十几亿人,我若是对每个人叽里呱啦一堆话,我有没有可能变成木乃伊那样的干尸。”
“没见过,万事皆有可能。”
“呐,”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又拣起一根薯条,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轻轻旋动起来,像把转一枚折断的麦秆,自相矛盾的说:“话太多可不好,有些话不说出来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一旦说出来就变成公有了。不说还好,告诉别人就等同赋予他人对这句话的解释权。好奇葩的这个定律,从我嘴里出来的要被别人定义,这就好比你十月怀胎生了个孩子,结果要被毫无干系的人取名挂姓,还有天理吗。”
“你说的都对。”
餐厅内已经陆续有人开始离场了,不知不觉我们聊了很多,实际上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我连捧哏都算不上。
并且,她跟我说这些的意义何在?
于是我全当作她自嗨自乐,无聊的时候找一个人大肆阔论一番也都一种抒发情绪。
我也幻想过自己当老师,站在讲台上撕掉课本,慷慨激昂的对自己的学生高呼:“孩子们,把教科书收一收,姜老师教你们点实用性质的东西。”
然后口若悬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细节方面肯定不会。但是幻想的情节,爽就完事了。
那场景该有多壮观,可也只能是幻想。
“唔,”她支颐展颜,澄澈的眼睛眯眯的盯着我:“你不是一般人,竟与我志同道合。”
“谢谢。”虽然我目前压根就没有在她面前直抒胸臆。
“怎么不吃啊?”她问。
我拆开我那份汉堡的包装纸,咬下一大口。
吃的时候,她默默不说话了,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也让我有了思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