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无声的隔离
街道办安全检查的风波看似过去了，食品厂恢复了往日的生产节奏。但一种微妙的变化，却在工人之间悄然滋生、蔓延。
这天中午食堂开饭，腐乳车间的老周和几个工友正围坐一桌，边吃边聊得热闹。
“你们是没看见，”老周夹起一筷子炒青菜，撇了撇嘴，“陆副厂长当时那眼神，就跟发现了啥重大敌情似的，指着墙角那手推车，嗓门拔得老高，‘超线了！这严重违反安全规定！’好家伙，那车轮子压着黄线也就半指宽！”
旁边的年轻工人小陈忍不住笑了：“周师傅，至于吗？咱王厂长以前看见，顶多提醒一句‘往后挪挪’就完了。”
“那能一样吗？”老周哼了一声，压低声音，“王厂长带着咱们搞革新，奖金实打实多了。这位呢？上来不抓生产，专盯鸡毛蒜皮，我看啊，就是存心找茬，想给王厂长下马威！”
正说着，有人眼尖，低声道：“嘘——快别说了，那人来了。”
只见陆飞端着饭盒走进食堂，原本喧闹的食堂声音顿时低了几分。他目光扫过，看到老周这桌还有个空位，便走了过去。
“这儿有人吗？”陆飞尽量让语气随和。
老周和工友们互相看了一眼，小陈赶紧扒拉两口饭，含糊道：“陆副厂长，我……我吃好了，您坐您坐。”说完端起饭盒就溜了。
其他几人也纷纷加快吃饭速度。
陆飞有些尴尬地坐下，试图打开话题：“周师傅，最近车间生产还行？”
老周头也不抬，盯着饭盒：“嗯，还行，挺好。”
“那个……对厂里管理，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陆飞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桌上瞬间安静，只剩下咀嚼声。过了几秒，另一个老师傅才慢悠悠开口：“没意见，都挺好，按规矩来就行。”
陆飞看着这几个明显敷衍、恨不得立刻吃完走人的工人，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感觉周围的热闹都跟自己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这种孤立在工作上体现得更明显。几天后，包装车间需要领一批新打包绳，按新规得陆飞签字。老周拿着申领单在他办公室门口转了三圈，愣是没进去。
恰好厂办小李经过，奇怪地问：“周师傅，找陆副厂长签字？怎么不进去？”
老周一把拉过小李，苦着脸：“小李啊，你帮帮忙，帮我递进去成不？我……我跟他说话犯怵，怕哪句不对又挨批。”
小李哭笑不得：“周师傅，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老周央求着，“要不，我等等王厂长？”
最后，还是小李进去帮忙说了，字是签了，但陆飞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这个副厂长，连工人都懒得直接跟他打交道了。
技术革新小组那边更是铁板一块。张保国带着组员调试设备，需要领几个特殊螺丝，仓库说这得陆副厂长批条子。
组员小赵提议：“张工，要不咱们去找找陆副厂长？说明一下情况……”
“找他？”张保国直接摆手，语气干脆，“咱们搞革新是为了厂子好，别自找麻烦！他那套流程走下来，黄花菜都凉了！等着，我拆俩旧设备上的先用着，等王厂长回来补个条子。”
连厂办的办事员们也学会了“保持距离”。一天，陆飞想了解后勤物料消耗的具体数据，叫来负责统计的小刘。
“小刘，上个月的油脂消耗，为什么比前个月高了百分之五？详细数据拿给我看看，还有各车间的领用记录。”陆飞翻着报表问道。
小刘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回答：“报告陆副厂长，数据都在这里了。具体原因……可能需要问各车间，我们办公室只负责汇总。”
陆飞抬头看着他：“你就没去了解一下？后勤管理要深入……”
小刘立刻接口：“陆副厂长您说的是！我马上把您的指示传达给各车间主任，让他们写详细说明！” 说完，拿着报表转身就溜了，根本不给陆飞继续发挥的机会。
陆飞试图改变，硬着头皮去车间“深入群众”。他走到正在休息的酱料班组，挤出笑容：“大家辛苦了，聊聊，都聊聊，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说。”
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接话。最后还是班长老李打了个哈哈：“陆副厂长，咱这挺好，没啥困难。哦对了，那边机器好像有点动静，我得去看看！” 说完借故走开了。
陆飞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家宴席的陌生人，浑身不自在。
他也试过强硬。一次，他下令调整仓库领取时间，只能上午九点到十一点领料。命令下达第二天，几个车间主任就堵住了刚来上班的王超。
“王厂长，这新规定没法干啊！”机修车间主任首先抱怨，“下午机器坏了要换个零件还得等第二天？这不耽误生产吗！”
包装车间主任也附和：“就是！我们下午包装任务重，绳子不够了还得停工等着？这损失算谁的？”
王超听完，客气地把陆飞请到办公室商量：“陆厂长啊，你规范管理的想法是好的。不过下面反映执行起来确实有实际困难。你看这样行不行，上下午各安排一个领取时段，既规范了，也不耽误生产？”
陆飞看着王超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下面的集体抵触，知道硬扛下去自己更难看，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收回成命。走出厂长办公室时，他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小声嘀咕：“看吧，就知道瞎指挥，还得王厂长来擦屁股……”
王超对此心知肚明，却从不点破。他照常主持生产会议，解决技术难题，工人们看到他更是热情：“王厂长，新配方试过了，味道真不赖！”“厂长，那台老机器改完后，效率提了三成！”
此消彼长之间，陆飞感觉自己彻底成了局外人。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忙碌的厂区，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影子。那种被整个集体默契地、无声地排斥在外的感觉，比当面吵架更让人憋闷和无力。
厂里的机器依旧轰隆作响，但在这片喧闹之下，一股针对陆副厂长的寒流已经凝固成型，把他牢牢冻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第一百三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