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新立的轮回秩序开始运转,如同精密的齿轮缓缓咬合,原本淤塞沉重的压力为之一轻。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独特的生命波动,混杂在无数涌入冥府的亡魂洪流中,触动了地狱门前的法则,也引起了王座之上哈迪斯的注意。
他的身影自黑曜石王座上淡去,下一刻,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由毁灭之神珀耳塞斯镇守的宏伟地狱门前。
门前,站立着那位曾在山谷中哭泣的独眼女巨人。
她那庞大的身躯在冥府的幽暗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怀中却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与她体型相比显得极为渺小的襁褓。
死神塔纳托斯那沉默的身影正立于她身侧,显然是他将这特殊的“亡魂”——或者说,半生半死的存在,引渡至此。
女巨人看到哈迪斯现身,巨大的独眼中立刻流露出敬畏与恳求。
她笨拙而恭敬地单膝跪地,引得地面微微震颤,双手却稳如磐石地托着怀中的婴儿。
“伟大的冥王陛下,”她的声音如同闷雷,却努力压制着音量,生怕惊扰了怀中的孩子。
“我……我遵循命运的指引,带着我的孩子,前来寻求您的庇护,愿将我们微薄的力量与永恒的忠诚,奉献于冥府。”
哈迪斯的目光掠过女巨人,最终定格在她怀中的那个婴儿身上。
那婴儿与其他新生的灵魂或凡胎不同,他闭目安睡,呼吸平稳,身上流转着巨人血脉的厚重气息。
“他存活了下来。”哈迪斯陈述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女巨人连忙点头,独眼中涌出感激的泪水:“是的,陛下!他很强壮……比我见过的任何巨人之子都要……特别。我知道,他不属于奥林匹斯的阳光,也不完全属于巨人的山峦。唯有永恒的冥府,或许能容纳他这样的存在,给予他未来的道路。”
她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哈迪斯:“请陛下收留我们!我愿意承担冥府最苦最累的职责,只求陛下能给予我这孩子一个名分,一个……归宿。”
哈迪斯静默片刻,紫眸审视着那婴儿。他能看到,这孩子的命运之与冥府 产生了微弱的连接。
“我遵守承诺,他受冥府庇护,亦当为冥府效力。”
哈迪斯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宣判,在女巨人耳边响起:
“其名,定为——弥诺斯(minos)。”
名字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契约达成。
婴儿周身那微弱的神力波动与冥府的气息更加契合,他未来命运的道路,似乎也由此锚定了一个清晰的方向。
“自今日起,你二人归入冥府。”
女巨人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深深低下头,将怀中的婴儿——弥诺斯,更加贴近自己胸膛,仿佛要将冥王的赐福与名号牢牢护住。
“感谢陛下!我与弥诺斯,必将誓死效忠冥府,永不背弃!”
哈迪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另一边,广袤无垠的大海,并非总是波塞冬艺术灵感的静谧画布。
一场突如其来的骚动,打破了他正试图用凝固的浪花雕琢一座水晶宫殿的专注。
一道惊慌失措的倩影,如同受惊的海豚,在礁石与浪涛间仓惶穿梭。
她的速度极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恐惧,所过之处,无意中撞碎了波塞冬刚刚勾勒出雏形的珊瑚枝桠。
甚至让一处他精心调整了许久光线的水折射区域变得一片混沌。
波塞冬不悦地皱起眉头,手中的神力一顿,那座半成型的水晶宫殿轰然垮塌,重归海水。
他抬起海蓝色的眼眸,望向那破坏了他“杰作”的源头——一位容颜美丽却面色苍白的女神,忒提斯。
他认得她,古老海神涅柔斯的女儿,一位以宁静和预言中“强大子嗣”而闻名的海洋女神。
此刻,她脸上是深切的疲惫与惊惧。
在她身后,隐约能感觉到几股神力正在逼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与占有欲。
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属于原始海神蓬托斯的晦暗气息。
忒提斯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她慌不择路,眼看就要撞上波塞冬准备塑造新作品的一团蕴含着月光精华的海水。
若是撞散,他半日的冥想与准备又将付诸东流。
就在这一瞬,波塞冬做出了决定。
并非出于英雄救美的骑士精神,而是出于一种更纯粹的不耐烦——对他艺术创作被打断的不耐烦,对那些喧嚣追求者扰乱了海洋“韵律”的不耐烦。
他挥动手中的三叉戟——这次并非为了掀起巨浪,而是引动一道柔和却无比广阔的水幕。
悄无声息地升起在他与忒提斯之间,也隔绝了后方追兵的感知与路径。
忒提斯猝不及防,撞入了这片被波塞冬神力笼罩的、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的海域。
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回头望去,只见原本清晰可辨的追兵气息仿佛被无形的大雾吞没,再也探寻不到她的踪迹。
她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手持三叉戟的波塞冬,心中顿时一紧。
海王陛下?他难道也是……
然而,波塞冬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其他男神眼中的炽热与贪婪,反而带着点被打扰后的不悦,以及一种……审视他那些被破坏的“艺术品”残骸的惋惜。
“我的虹光折射区,”波塞冬指了指一片变得平凡无奇的海水,语气带着抱怨。
“调整了三天,才找到最完美的角度。”
忒提斯愣住了,预想中的逼迫或招揽并未到来。
她顺着波塞冬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片普通的海水,完全不明白那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还有那片珊瑚丛的布局,刚有了一点‘无序中的有序’的灵感,现在全乱了。”
波塞冬继续嘟囔着,像个被踩坏了沙堡的孩子,而非统治海洋的霸主。
忒提斯心中的恐惧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困惑。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陛……陛下?您……不抓我?”
“抓你?”波塞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抓你?你打扰了我的创作,我没让你赔偿就算不错了。”
他摆了摆手,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如何修复他那片“完美”的折射区上。
“那些吵吵嚷嚷的家伙,真是烦死了,连个安静搞创作的环境都没有。”
听着波塞冬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忒提斯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松弛了一些。
她看着这位传闻中野心勃勃、性情暴烈的海皇,此刻却像个执着于个人爱好的匠人,对她的预言似乎毫无兴趣。
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在这片被波塞冬神力隔绝的宁静水域中油然而生。
“对……对不起,陛下,我不是故意要破坏您的……作品。”忒提斯轻声道歉,尝试着去理解对方所在意的东西,尽管她完全看不出那片海水和珊瑚有什么特别。
波塞冬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了。“算了,灵感这东西,来了又走。”
他反而有些好奇地看向忒提斯,“倒是你,就这么一直跑下去?我看蓬托斯那老家伙的心思都动了,你可没什么安宁日子过了。”
提及此事,忒提斯眼中又浮现出苦涩与无奈。
“我不知道……陛下。那个预言……我宁愿没有它。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而不是成为众神争夺的……工具。”
波塞冬挑了挑眉,难得地没有立刻接话。
他打量着忒提斯,看着她眼中那份对纯粹宁静的渴望,这与他自己追求艺术沉浸的心境,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他们都想要摆脱某种外界的强加期望与喧嚣。
“平静?”波塞冬若有所思。
“我这里倒是可以提供一片‘平静’的水域,只要你别再撞坏我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作为回报,你得偶尔听听我讲讲我的创作理念。赫拉找来的‘知音’,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美。”
忒提斯怔住了。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没有胁迫,没有条件,只是一片避风港,和一个……倾听者的请求?
虽然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些“海浪雕塑”和“虹光绘画”的美学价值。
“我……我很乐意倾听,陛下。”忒提斯真诚地说。
“虽然我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您的艺术,但我愿意尝试。感谢您的庇护。”
于是,一种奇特而和谐的友谊,在这两位海神之间萌芽。
忒提斯留在了波塞冬划出的这片宁静海域。她无法像安菲特里忒那样在赫拉的剧本下说出精妙的“专业见解”,但她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
她会安静地坐在礁石上,看着波塞冬兴致勃勃地摆弄海水、光影与泥沙,听他讲述为何这一道波浪的弧线象征着“自由的束缚”,为何那一团混沌的泥浆蕴含着“原始的秩序”。
她虽不理解,却能感受到波塞冬在讲述这些时,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脱离了权力与欲望的、近乎孩童般的专注与喜悦。
这让她感到安心。
而她,也会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对命运的无奈,对宁静生活的向往。
波塞冬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会发表一些诸如“预言真是麻烦,还不如捏个泥人自在”之类的直白评论,却奇异地能抚平她心中的焦虑。
他们无法在“艺术”上产生灵魂的共鸣,却在“寻求内心宁静,摆脱外界纷扰”这一点上,成为了彼此的知音。
波塞冬庇护了一位被预言困扰的女神,仅仅是因为她需要庇护,并且愿意尊重他的爱好。
而忒提斯,则在一位强大的海皇身边,找到了一片无需担忧被迫求、无需恐惧被占有的,真正平静的避风港。
这片港湾的主人,心思全都系在他的“水与光的游戏”上,对她那足以引发神战的“价值”,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