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
对于泰西诸国而言,这是个蒸汽与钢铁轰鸣作响的年代,是纵横全球贸易殖民的黄金时代。
电报线如蛛网般缠绕地球,铁甲舰的阴影笼罩四海,一个新的世界秩序正在无情的碾碎旧日的尘埃。
而对于大清国,这却是一个漫长而迟缓的黄昏。
同治帝新丧,四岁的光绪帝登基,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朝堂之上依旧是无休无止的党同伐异与妥协退让。
洋务运动的星火,在庞大帝国腐朽的肌体上,更像是裱糊匠聊以自慰的几抹新漆,根本无法遮掩行将倾颓的本相。
南国门户,广州府。
珠江的浊浪翻滚着千年的泥沙,也裹挟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这里是天朝上国与西洋世界碰撞得最激烈的前沿,
被称为“猪仔”的货物,正从这里的每一处阴暗角落,源源不断地被装上开往“金山”、“大吕宋”、“秘鲁”的洋船。
他们是失地的农民、破产的手工业者、逃亡的匪寇、甚至是被拐骗的孩童。他们被当成牲口,押上了一段通往地狱的航程。
一股来自大洋彼岸的滔天血浪,正悄然逆流而上,即将在这片古老而麻木的土地上,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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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叔在金山呆了几年,冷不丁回来,竟然觉得广州府的湿热,比金山湾更让人发黏。
他坐在“宝源茶楼”二楼的角落,一袭半旧的靛蓝竹布衫,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活像个刚从乡下进城卖货的船老大。
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才会泄露出他与这身行头格格不入的悍厉之气。
他身前摆着一盅“寿眉”,两件“虾饺皇”。
茶是苦的,点心是凉的,他一口未动。
目光越过窗外熙攘的人流,落在对面那栋挂着“福生堂”金字招牌的三层骑楼上。
“福生堂”,广州府最大的“客头”之一。
明面上是代办出洋务工的行栈,背地里做的,却是将同胞打包贩卖的“猪仔”生意。
背后盘根错节的是府城的各级官员,士绅。
连实力日益壮大的大盐枭邹叔也不敢轻易触碰。
如今广州府的猪仔生意被他和假借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人手或打或杀,大小堂口都吞占得差不多,唯独剩下这一家。
对于广州城的土着而言,他们嘴上的庚子年打番鬼(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结束后。清政府权威的削弱、英属香港与葡属澳门作为殖民地飞地的崛起,以及战争、饥荒和经济崩溃所引发的大规模社会动荡,共同在珠江三角洲地区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
这个动荡的环境为秘密会党的滋生与蔓延提供了理想的土壤。
更不要提,后来“红毛入城”、“庚申之变”彻底让老百姓寒了心,因为它标志着广州地方士绅和民众长期抵抗的最终失败。
对于清政府和官员,普通百姓的描述则充满了失望和不满,认为他们无能、怕事”。
特别是红毛炮轰炮轰广州城和总督衙门,炮轰白鹅湾(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番鬼最终得以大摇大摆地进入广州城,并在沙面建立租界,这被本地老百姓视为奇耻大辱。
“官府没用,镇不住番鬼”
米价飞涨,人心惶惶,许多人逃到乡下避难。
广州城的“会匪”此起彼伏,野火烧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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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叔,”
一个穿着短衫,扮作伙计的精壮汉子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都打探清楚了。福生堂今夜要走一批新货,一百二十人,从黄沙码头上船,去的是澳门。带头的是齐二,堂里的红棍,手底下有三十多个打仔,个个都带着家伙。”
阿昌叔有些恍惚,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了老大哥梁伯。
那个与他一同从太平军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又一同在金山血火中熬过来的老伙伴,如今已是满头白发,整日咳嗽不止,连马都快骑不动了。
临行前,梁伯拉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阿昌,趁着还能动,再把那些卖兄弟的杂种,全都剁碎了喂王八。”
他又想起了陈九。
那个被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后生,如今已是数万华人敬畏的“九爷”。
分别时,陈九也是这般沉默,只是临上船时候才说了一句:“昌叔,珠江口的水,该用血洗一洗了。”
八百“九军”精锐,如今已化整为零,如水银泻地般渗入了广州、香港、澳门三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陈九手中最锋利的刀,而阿昌,便是握着这柄刀的手。
“红棍,齐二……”阿昌叔咀嚼着这个名字,
“贩夫走卒,土鸡瓦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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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黄沙码头。
珠江水在码头木桩间发出沉闷的呜咽。
几盏马灯在雾气中摇曳,照亮了一片惨象。
一百多个被绳索串在一起的男人,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被粗暴地驱赶着。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稍有迟缓,旁边堂口混混手中的棍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们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齐二站在码头的尽头,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插着两柄牛角柄的短刀。
他身后,三十多个打仔手持水喉通(铁管)、牛肉刀,散布在码头的各个要害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都他妈给老子快点!”齐二不耐烦地吼道,“误了船期,把你们一个个都扔下珠江喂鱼!”
就在这时,码头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齐二爷!齐二爷!”一个打仔连滚带爬地跑来,“外面……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说是要跟您谈笔大买卖!”
“买卖?”齐二皱了皱眉,“什么买卖?”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体面,扮作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已在两个打仔“护送”下走了过来。
那人正是黄阿贵,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一拱手道:“齐二爷,久仰大名。小的是从香港来的,想跟二爷借条路,送几箱南洋货上船。”
“南洋货?”齐二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这三个字在广州的黑话里,指的没有别的东西。
“货在哪?”
“就在外面马车上。”黄阿贵指了指码头外,“只是……这批货金贵,怕路上有闪失。想请二爷派几个兄弟,帮着护送一段。”
齐二上下打量着黄阿贵,见这个人一副熟悉的掮客的气质,心中盘算着。
他手一挥,身后立刻有四个打仔跟着黄阿贵向码头外走去。
黑暗中,黄阿贵领着那四人走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他掀开车帘,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香料与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几位兄弟请看。”
就在那四个打仔探头向车厢里张望的瞬间,黑暗中,四道寒光同时闪过。
没有惨叫,只有利刃切开喉管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四个打仔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被悄无声息地拖入了更深的黑暗。
阿昌叔从马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信号。”他低声说道。
一枚红色的烟火,拖着尖啸,骤然升上夜空,在珠江上空炸开一朵凄厉的血色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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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埋伏!”
齐二看到信号弹的瞬间,脸色大变,手中的短刀已然出鞘。
然而,已经晚了。
码头的四面八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了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
数十个黑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从货箱后,从舢板下,从黑暗的仓库里,沉默地涌了出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短打,动作迅捷而致命,手中的武器在马灯的照耀下泛着冷光。
不是寻常帮派械斗的杂乱兵器,而是清一色的、带着血槽的牛尾刀和另一队上了刺刀的后膛步枪。
“九军”的獠牙,在这一刻,终于露了出来。
福生堂的打仔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他们平日里欺负的,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猪仔”和老实巴交的商贩。此刻面对这支如同正规军般杀来的队伍,瞬间阵脚大乱。
一个打仔刚举起手中的牛肉刀,胸口便被一支呼啸而至的弩箭洞穿,巨大的力道带着他向后飞出,将身后的两人也撞倒在地。
另一个打手是个胆大的,嘶吼着冲上前,却被三个黑衣人组成的战斗小组瞬间淹没。
一人用盾牌格挡,一人用刺刀突刺,第三人则矮身切入,牛尾刀自下而上,干净利落地剖开了他的肚腹。
这不是“会匪”械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齐二目眦欲裂。他手下的三十多个兄弟,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
“顶住!都他妈给老子顶住!”他嘶吼着,挥舞着双刀,亲自迎了上去。
他确实是条悍狗。
双刀舞得密不透风,竟也一连砍退了两个“九军”的战士。
然而,他面对的,是阿昌叔。
那个看起来像个乡下老农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尊杀神。
他的牛尾刀大开大合,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
那是在太平天国的战场上,从无数清妖的尸体上磨练出的、最纯粹的杀人技。
“当!”
双刀相撞,火星四溅。
他骇然后退,阿昌叔却如影随形,牛尾刀借势下劈,带着风雷之声,直取他的天灵盖。
齐二狼狈地就地一滚,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刀狠狠地劈在码头的木板上,竟将厚重的木板劈出一道尺长的裂缝。
不等齐二喘息,阿昌叔已欺身而上。他弃了长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如同一对铁钳,死死地扣住了齐二持刀的手腕。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齐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短刀当啷落地。
“说,”阿昌叔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们在澳门的接头人是谁?货仓在哪里?”
齐二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怨毒,他啐出一口血沫,嘶吼道:“我叼你老母!有种就杀了老子!”
“好。”
阿昌叔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掏出一把随身的短匕,在那一百多个被解开了绳索、却依旧惊魂未定的“猪仔”面前,缓缓地、一刀一刀地,将齐二的肉从骨头上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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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广总督府,深夜。
总督刘坤一被亲兵从睡梦中叫醒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宿醉的慵懒。
“何事惊慌?”他披上一件外袍,不悦地问道。
“回禀大人,”亲兵统领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黄沙码头……出事了。福生堂的人,和另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火并了。福生堂……几乎全军覆没。
广州知府派人去查探,现场……现场惨不忍睹。”
刘坤一的眉头皱了起来。福生堂,他当然知道。
那是广州城里最大的一颗毒瘤,背后牵扯到太多官商的利益,甚至他自己,也收过不少“孝敬”。
“另一伙人呢?”
“来无影,去无踪。手法极其干净利落。据现场那些被解救的猪仔说,对方自称…是洪门中人。”
“洪门的人?”
刘坤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大怒。
“又是这些天地会余孽!”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珠江口的航道上。“传令下去,封锁所有出海口。另,发电报给香港和澳门的衙门,让他们协查。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我的钱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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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内港。
咸鱼、香料和鸦片烟膏的独特气味,笼罩着这片被葡萄牙人占据了三百年的土地。
与香港那咄咄逼人的英式秩序不同,这里管理得更加宽泛。
“信誉”赌场的顶楼,“和记”龙头周世雄正临窗而立。
窗外,是整个澳门最繁华的景象:密密麻麻的赌场、妓寨、鸦片烟馆,灯火彻夜不熄。
“广州府的消息,都听说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房间里,坐着“和记”的几位核心头目,以及两个神色阴沉的葡萄牙人。其中一个,是澳门警司的亲信。
另一个,则是澳门最大的奴隶贩子。
“福生堂被灭了,齐二被人活活剐了。”
一个脸上带着烫伤的男人,是“和记”新提拔的红棍,他咬着牙说道,“是过江龙,下手又快又狠。听逃回来的人说,对方的家伙什,比港督府的卫队还精良。”
“到底是哪一路洪门分支……”
“会不会是旧金山那些狗崽子…..”
周世雄喃喃道,“我派人去查过了。现在各路人马都说没见过……不对,还有一支!在筲箕湾落了脚,带头的是个叫陈秉章的老家伙。说是落叶归根,做的都是正行生意。”
“正行生意?”
有人冷笑一声,“做正行生意,身边那几个护卫能有这般杀气?”
“问题不在于他们是谁,”
一直沉默的葡萄牙警司亲信开口了,他的葡语带着浓重的口音,“问题在于,他们动了我们的生意。广州的货源断了,这个月的额度,我们拿什么去填?”
奴隶贩子也焦躁地站了起来:“下个月,有三艘大船要来拉人,去秘鲁的银矿。合同早就签了,违约金,可是好大一笔银数!”
周世雄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慌什么?广州的路断了,我们还有福建和潮汕。我已经派人去了。当务之急,是把这条过江龙给我揪出来,剁碎了,扔进海里喂鱼!”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澳门半岛上一处不起眼的区域,“他们来了澳门,就一定会来这里——青洲,我们的‘猪仔’仓。”
“传令下去,从今天起,青洲加派三倍人手。另外,”
他看向那个警司亲信,“请警司先生行个方便,封锁所有进出澳门的水路。我要让这群过江龙,变成笼子里的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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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洲,曾是澳门西北的一座孤岛,如今已通过填海与澳门半岛相连。
这里,便是全亚洲最臭名昭着的“猪仔”集散地。
数十座巨大的、用石头和蚝壳砌成的营房(俗称“巴拉坑”),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兽笼,囚禁着上千名等待被贩卖的华人。
阿昌叔站在远处的一座山丘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
望远镜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营房外高耸的围墙和了望塔,塔上有手持火枪的葡萄牙士兵和华人打手在巡逻。
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闸门。
“昌叔,”身边一个年轻的战士低声说道,“硬冲,怕是伤亡不小。”
“谁说要硬冲了?”阿昌叔放下望远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打仗,不光是靠刀枪。”
当晚,一个由二十名“九军”精锐组成的突击队,在一名被他们从广州解救出来的、曾在青洲当过杂役的“猪仔”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青洲附近的水域。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选择了一处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排污渠。
那是一条直接通往大海的、散发着恶臭的暗渠。
阿昌叔亲自带队,第一个钻了进去。
齐腰深的、混杂着粪便和秽物的污水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吭声,咬着牙,在黑暗中艰难地前行。
一个时辰后,他们从营房内部一个隐蔽的排污口爬了出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者。
营房内,上千名“猪仔”挤在肮脏的大通铺上,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阿昌叔打了个手势。突击队员们悄无声息地摸向了看守的宿舍。
当晚值夜的,是几十个“和记”的打仔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葡萄牙士兵。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会从他们脚下的排污沟里爬出来。
战斗在瞬间爆发,也在瞬间结束。
“兄弟们!”
他站在营房中央的空地上,对着那些从睡梦中被惊醒、脸上写满惊恐与茫然的“猪仔”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我们是从广东老家来的!是来救你们出去的!想活命的,想回家的,就跟我们一起,杀出去!”
最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瘦弱的少年,第一个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这哭声像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数千人心底的、所有的绝望与愤怒。
“杀出去!”
“回家!”
“返屋企!”
“跟他们拼了!”
被压抑的怒吼,汇成了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洪流。
“今晚,咱们就用这些烂仔的血,给回家的路,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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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记”
青洲的“猪仔”仓暴动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澳门。
刚调集人手返回香港的周世雄接到消息时,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上千名被武装起来的“猪仔”,如同一头发疯的巨兽,撞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闸门,涌上了澳门的街头。
他们烧毁了“信誉”赌场,砸烂了所有的妓寨和鸦片烟馆,将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和记”打仔和葡萄牙警察追得抱头鼠窜。
整个澳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然而,这场暴乱,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暴动的“猪仔”们,在一些神秘的黑衣人的带领下,目标明确,行动迅速。
他们只攻击与“猪仔”贸易、赌场、鸡窦这些卖人卖女相关的目标,
澳门总督府,整夜灯火通明。
年迈的总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手头只有不到五百名士兵,根本无法控制这数千名暴徒。
他紧急向香港的英国总督发电求援,得到的却是冰冷的、充满外交辞令的婉拒。
英国人乐于看到葡萄牙人陷入混乱。
就在澳门的权贵们束手无策之际,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蒸汽船,悄然驶入了内港。
船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年轻人。
是陈九的得力手下,船老大,张阿彬。
阿昌叔是九爷手中的刀,负责破局。而他张阿彬,则是那双收拾残局、并要在废墟之上建立秩序的手。
“破”得很好,现在,轮到他来“立”了。
这场席卷澳门的暴乱,在九爷眼中不是一场复仇,也不是一次解放。
九爷给他解释,这是一场商业行为,一次精准的、目的明确的“市场出清”。
周世雄的“和记”以及那些附庸在葡萄牙人身上的小堂口,是旧的、低效的、不守规矩的供应商,现在,市场需要一个新的、唯一的、能够制定规则的垄断者。
这个垄断者,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旧金山太平洋渔业及贸易公司的理事,张阿彬。
“渔业公司”,多么温和而体面的名字。
陈九在美国学会了泰西人最厉害的本事:用最文明的契约,包裹最野蛮的掠夺。
他们贩卖的不再是被称为“猪仔”的牲口,而是签订了“劳工合同”的“华工”。他们不再是“客头”,而是“劳动资源供应商”。
他没太明白,但他知道九爷不需要他太明白,商业上的谈判有随船的律师负责,阿昌叔负责给他肃清对手,他只需要建立本地的船队就行。
他过来的这一船,别的没有,全是船老大。
他只要听话的船。
“彬哥,”
一个精干的汉子走上前来,是他在远洋船队的副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阿昌叔已经带着核心弟兄控制住了青洲的营房,暴动的猪仔也由我们的人约束着,没有去冲击教堂、医院和除了葡萄牙人之外的其他洋行。”
这场暴动必须是“华人内部的堂斗”,一场“会党余孽”的冲突。
如此,英国人不会干涉,清政府乐得甩锅,澳门总督便成了一座孤岛上的困兽。
“让兄弟们换上公司的制服,备好马车。”
张阿彬整了整自己的领口,声音平稳,“另外,准备一份厚礼,要用公司的名义,送到澳门议事会的几位华人代表府上。告诉他们,太平洋渔业公司愿意出资,抚恤这次骚乱中受损的华人商铺,并承诺维持澳门市场的稳定。”
“还有,”张阿彬的目光投向远处山顶的澳督府,“告诉总督府的门房,就说美国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代表张阿彬,受旧金山华商总会的委托,前来拜见总督阁下,商议如何平息事端,并恢复澳门正常的贸易秩序。”
1875年的澳门,早已不是那个香料贸易的中心。
它的财政,严重依赖于三样东西:赌博档口、鸦片,以及规模越来越大的苦力贸易。葡萄牙人在这里的统治,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本地合作者来管理华人社群,并保证财源的稳定。
过去的“和记”周世雄扮演了这个角色,但现在,他已经出局了。
绝对的武力才是这场商业谈判的胜负手。
会党又怎么样?
总督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