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威尔逊一脸紧张得出现在马车前面的路边时,霍华德显然把这当成了某种奇特的邀约。
他拉了下马车车厢内部的撞铃,示意车夫停下。
“记者先生,你这是特意等我?”
霍华德掀起车窗帘,“这可不像个体面人的会面方式啊,威尔逊先生。”
他的鼻腔里漏出轻笑,雪茄烟雾从嘴角溢出,“《纪事报》的记者什么时候改行当拦路妓女了?”
“请原谅我的冒昧,霍华德先生。”
威尔逊搓着手指笑笑,急中生智冒出一句,“我有关于火车劫匪的消息,专门在这里等着你。”
“我获得些有趣的情报…关于那些自称南方骑士的暴徒…”
霍华德微微皱眉,手突然停顿,“上车。”
皮制座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呻吟声,“说说看,是哪个战败的乡巴佬在铁轨上撒野?”
威尔逊愈加紧张,上了马车。
霍华德微笑着假意安慰他,“不必紧张,记者先生,你去哪?”
“送我去中国沟吧。”威尔逊下意识就说出了晚上的汇合地点,紧接着就反应过来,手指忍不住掐大腿。
威尔逊半个屁股挨着座椅,抬头看了一眼,赶忙岔开话题,“我的同事得到消息,领头人叫德布朗,曾是南方战败者的一员…”
霍华德突然用镶银手杖挑起威尔逊的下巴,“有趣的故事。”
他从雕花雪茄盒里弹出一支哈瓦那雪茄,剪烟嘴的银剪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点燃之后递给威尔逊。
“电报线还没修复好,第一批回来的记者传回来的消息、还有逃到这里旅客的消息我都知道,可是还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
“我听说,是一群爱尔兰人和清国佬干的….”
“我还想知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中国沟,那个满是霍乱和辫子鬼的臭水坑?”
威尔逊手里的雪茄灰僵在膝头,“暴徒…暴徒的赃物可能藏在那里!”
“《纪事报》需要独家照片,比如沼泽里藏起来的武器…”
霍华德突然大笑,“想要找个人证,或者是一个辫子鬼叼着邦联的旗帜摆拍?”
“不得不说,你是有点想法的,记者先生。”
“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南方老兵和辫子劳工……一次性带上两个招人烦的群体.....”
雪茄红光映出他眼底的阴鸷,“前面路口右转,车夫!让我们给这位先生找点像样的背景——记得避开那些辫子佬的粪坑。”
“你请的摄影师呢,您该不会正巧带着暗房设备吧?”
“嗯?”
霍华德打量了一下威尔逊的神情,“摄影师已经到了吗?”
威尔逊赶忙点点头,赔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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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沟地处萨克拉门托河与城市主街交界的洼地,地势低平,冬季河水倒灌形成泥沼,木质栈道漂浮在腐殖质淤泥上,行人需踩踏木板通行。河面漂浮着铁路工地的废木料和煤渣,还有浑浊的污水。
12月的萨克拉门托晚上更冷,夜色里裹着煤烟与河面的臭气,湿冷空气渗入单薄的木板房缝隙,凝结成薄薄的露水在茅草屋顶。
华人劳工的棚屋以铁路废料搭建,木板缝隙糊着夯土与稻壳,屋顶覆盖防水的油毡和茅草。部分房屋以竹篾编墙,受限于材料,大多低矮逼仄,低处不足2米。
河对岸白人社区竖起木牌“No chinese Allowed”,夜间有醉汉向中国沟投掷石块。
“你看他们像不像臭老鼠?一样在泥沟里”。
霍华德率先走下马车,用手绢捂着鼻子。
煤油灯在竹竿上晃着昏黄的光,照见晾衣绳上的褂子正在滴水。
泥泞的土路两旁,歪斜的木板窝棚挤在一起。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污水,蚊蝇嗡嗡地盘旋,有几只野狗翻找着垃圾堆里的鱼骨。
不远处,萨克拉门托河的支流缓慢流淌,河面上漂浮着菜叶、粪便和死老鼠。
“记者先生,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霍华德看着同样捂着鼻子的威尔逊,拍了拍他的肩膀。
威尔逊站在马车旁,手指间的雪茄还剩半截,烟灰摇摇欲坠。他深吸一口,烟雾没忍住直接在肺里打了个转,却没能压下那股不安。
霍华德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嘴角挂着轻蔑的笑。
“相信我,这地方你不会再想来第二次。”
“希望你能在这臭水沟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再见,替我给卡森主编问好,感谢他的好意,我会尽快去拜访他。”
他特意转头注视着黑暗里的华人劳工,让远处偷看的眼睛明白谁才是主子。
威尔逊跟着他的眼神回转,这一路上他数了好几次怀表,每次马蹄声稍顿都以为要听见枪响,可陈九竟真让马车平安驶进了中国沟。此刻心里愈发忐忑。
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猜错了?那个华人首领并没有绑人的意思?
“霍华德先生…”
话没说完,大口的喘息声从背后响起。陈九大步跑着扑过来,头发上还带着汗水。
他的膛剧烈起伏,刚刚狂奔了一路,黑色对襟短褂内里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右手按在腰间,隐约能看见转轮手枪的轮廓。
他在两人身前几步外停下,累得抬不起头来。
“黄皮猴子滚开!”
霍华德后退半步,并没有认出这是威尔逊的黄仆,朝车夫挥手,“汤姆!”
“把这脏东西赶走!”
马夫咧嘴一笑,从车辕上跳下来,手里攥着马鞭,大步朝陈九走去。
“听见没?老爷让你滚!”他扬起鞭子,作势要抽。
陈九没动,只是盯着他,眼神冷得像冰。
马夫愣了一下,鞭子悬在半空,竟一时不敢落下。
霍华德不耐烦了:“愣着干什么?抽他!”
马夫咬牙,猛地挥鞭。
“唰!”
陈九的左手突然从袖口滑出一把短刀,寒光一闪,刀锋精准地划过马夫的喉咙。
“呃……嗬……”
马夫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声响,踉跄后退两步,手指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子,鲜血已经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
他重重跪倒在地,随即一头栽进泥水里,再无声息。
霍华德脸上的傲慢瞬间凝固。
威尔逊的雪茄从指间滑落,掉在泥地上,火星很快被污水浸灭。
杀人了。
而且杀得干脆利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霍华德终于反应过来,脸色刷地惨白。他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陈九甩了甩刀上的血,冷冷地看着他。
霍华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想要什么?钱?我可以给你钱!”
陈九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右手,那把转轮手枪已经握在了掌心,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霍华德的眉心。
霍华德双腿发软,无法直视这个瘦削的黄种人。
“别……别杀我……”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可以给你铁路公司的债券!黄金!你要什么都可以!”
陈九依旧沉默,只是微微偏头,目光扫向四周。
霍华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唰……唰……”
黑暗中,一道道人影缓缓浮现。
窝棚的阴影里,泥泞的小路上,甚至河岸边的灌木丛中,一个个华人劳工走了出来。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瘦,可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有人拎着砍刀,有人握着铁锹,还有人手里攥着长枪。
他们无声地围拢过来,像一群饥饿的狼,盯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霍华德的呼吸几乎停滞,他被包围了。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他尖叫道,声音里全是恐惧。
没人回答他。
只有陈九缓缓抬起手,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
“嘘。”
然后,他猛地吹响了口哨。
尖锐的哨声划破黄昏的死寂,像是一道命令。
下一秒,人群动了。
几个壮硕的华人劳工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霍华德的胳膊,将他拖倒在地。
“不!放开我!你们这些肮脏的……”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咒骂。
威尔逊站在原地,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他看见陈九慢慢走到霍华德面前,蹲下身,枪口抵住了他的下巴。
“现在,”陈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谁是yellow vermin。”
霍华德眼神发木,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威尔逊的腿开始发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那个体面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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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地的深处,一间低矮的窝棚被临时清出来议事。
几个窝棚区的头目被绑在屋子角落里,堵住了嘴巴。
这是陈九昨夜特意交代的,为了防止上次在唐人街出现的情况,人多嘴杂,嘴漏了风声,他直接交代陈桂新带人分批进入中国沟,直接进行管制。
近五百个心存死志的人进去,没花多少功夫就直接接管了这处两千多人的营地。
更何况,陈桂新曾经就是最大的一次罢工领导者,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
“折了四个兄弟….”
陈桂新率先开口。
“怎么回事?”
阿吉越过围在一起的人,开口回答,“这里有个堂口,叫协义堂,在中国沟有六家鸦片馆,两家赌档,跟我们动了枪。”
“人在那里绑着,九哥,等着你处理。”
“杀了。”
阿吉直接点头,和捕鲸厂的兄弟一起把窝棚里的一个汉子往外拖,那人嘴里被抹布堵着,只能拼命蹬着腿,使劲发出呜咽。
至公堂带头的一个武师凑上前,犹豫了一下开口,“九爷,这也是洪门分支…手足相残….”
回应他的是一道血线,王崇和直接割了那人的脖子。
陈九回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洪门教你贩烟土,卖妹仔?”
这位练六合大枪的武师默默退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这个萨克拉门托的洪门大佬没了声息。他不由地也遍体生寒,一点洪门的骄纵也无。
他们这个新来的“红棍”杀性好重,眼里一点也揉不得沙子。
木板墙缝里塞着破布挡风,屋顶漏下的几缕潮气被油灯的火苗烫了回去。
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焦苦,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
一张歪斜的木桌摆在中央,上面摊开阿吉制作的萨克拉门托木板地图。
两个太平军老兵架着霍华德,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扔进角落。铁路高管瘫软在地,西装沾满泥浆,只剩下一双惊恐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他刚刚目睹了这群人沉默的私刑,满心恐惧。
陈桂新拱手开口,“九哥仁义”
“我今日方知道原来你还是洪门的红棍。”
陈九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作声。
“这两位绑起来的是会馆的馆长,中国沟两家会馆都在这里了,四邑会馆和三邑会馆。”
“我代他们二位求个情,这两家会馆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做些”赊单工”的买卖,这位四邑会馆林阿德还曾与铁路公司谈判,将大伙日薪从1.1美元提升至1.2美元,并改善冬季工棚供暖条件。”
陈九抬头看了陈桂新一眼。
眼下他早不是刚来金山的愣头青,早就弄清楚了会馆的脏事。
四邑会馆是新宁(今台山)、开平、恩平、新会四县移民组成,三邑会馆是南海、番禺、顺德三县人主导。
每个地方的会馆打着同乡会的名义,垄断劳工招募,每名“赊单工”需向会馆支付船票预支费(约50美元)及月薪5%的佣金。
船票眼下付不起,就要滚利息,至少需要一年打工还债。更不要提像金山那些会馆还兼着放贵利的手段。
这些人为了能挣钱早都不顾同乡们的死活,双脚刚落地就被人瓜分了。
“下午我让林阿德又给警察送去了两百美元的贿赂,最近应该是能安稳几日。”
“解开吧。”陈九简短地命令道。
他有心想让这两个老家伙继续绑着,却不能不考虑陈桂新的意见。
此人作为萨克拉门托华人劳工中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万一和他翻脸,在此处绝对寸步难行。
指望那些遥远的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太平军情义,还不如让他自缚双手去死。
“老实点!”阿吉看出了陈九内心隐藏的不满,故意啐了一口,转手把两个会馆的馆长解开,却没扯开两人嘴里的麻布。
陈九扫了一眼,没说话,只是走到木桌旁坐下。王崇和、陈桂新、刘景仁已经围了过来,几个捕鲸厂的汉子和太平军老兵站在阴影里,沉默得像一群鬼影。
“人到齐了。”陈九敲了敲桌面,“先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