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夜的风在窗棂上敲出细碎的响,棉仓里却暖得像揣了个炭盆。麦生蹲在木桌前,指尖捏着颗饱满的棉籽,黑亮的壳上还沾着点干土,是今秋从“棉王”桃里剥出来的。他把棉籽丢进竹匾,“叮”的一声轻响,混着其他棉籽的碰撞声,像串落进冬夜的碎玉。
“得挑三遍。”哑女抱着个陶瓮走来,瓮底铺着层干芦花,雪白的花絮在灯光里泛着银。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竹筛,筛眼比棉籽小半分,“张叔说瘪籽得筛出去,不然开春种下去不发芽,白占了好地。”她拿起颗棉籽往灯下照,壳里的仁透着浅黄,“这种带红纹的留着,准是双仁籽。”
春杏端着油灯进来时,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我娘炒了南瓜子,”她把纸包往桌上一放,瓜子的焦香混着棉籽的清味漫开来,“挑籽费眼,吃点瓜子歇歇。”她往竹匾里瞅了瞅,挑出的棉籽堆得像座小黑山,个个圆鼓鼓的,“你俩这眼力,比镇上的粮行先生还准。”
小虎抱着杆小秤进来,秤盘上还沾着点棉絮。“刚称了称,”他把秤砣往秤杆上挪,“挑好的籽已经有二十斤,够种五亩地了。”他往麦生手里塞了把南瓜子,“我跟王大爷说好了,开春他帮咱们耕地,牛都喂得膘肥体壮的。”
麦生嗑着瓜子,仁的甜混着壳的香在舌尖散开。他忽然发现竹匾角落有颗带裂痕的棉籽,壳上的红纹像道笑纹,是去年哑女特意留的“记号籽”——当时这颗籽发的芽最壮,结的桃也最大。“这颗得单独放。”他把裂籽放进个小瓷碗,“明年还种在老棉秆旁,看它能结多少桃。”
哑女赶紧点头,从兜里掏出块红绸,撕了条缠在瓷碗上。绸子在灯光里泛着暖,像给这颗有故事的棉籽系了个红绳结。她拿起竹筛筛瘪籽,筛子在手里摇得匀,瘪籽落在盆底,像堆没长开的小石子,她却不肯丢,说留着能喂鸡,“一点都不糟践”。
漏风的窗纸被吹得“哗啦啦”响,小虎起身去糊窗,用的是去年的棉纸,纸上还留着麦生写的“丰”字,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淡,却透着股踏实的劲。“这纸糊得再厚点,”他往窗缝里塞了把干草,“别让寒气进来冻着籽,张叔说棉籽受了冻,开春就不爱出芽。”
春杏坐在桌边,帮着把挑好的棉籽往陶瓮里装。棉籽落进瓮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雨打在新叶上。她忽然指着瓮底的芦花:“这花是去年你俩在河滩摘的,说比稻草软和,能护着籽不被虫咬。”她往瓮里撒了把花椒,“我娘说花椒味能驱虫,比草木灰管用。”
日头落尽时,挑好的棉籽终于全入了瓮。陶瓮在仓角立着,像座藏着希望的小塔,哑女用红布把瓮口扎紧,布上绣的棉桃图案在灯光里活灵活现。麦生蹲在瓮旁,耳朵贴着瓮壁听,能听见棉籽在里面轻轻晃,像在说“等开春呢”。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火星在寒夜里明明灭灭。他摸了摸陶瓮的温度,又掂了掂重量,眼里的笑像被灯芯烘暖的棉絮:“够了,够了。”他磕了磕烟袋,“我年轻时候,五亩地能收二十斤籽就谢天谢地了,如今你们俩,光挑好的就有二十斤,这就是日子往上涨的劲。”
晚饭在棉仓里支了小炉,春杏煮了锅红薯粥,小虎从家带了腌菜,四人围着炉坐,粥香混着棉籽的清味,把寒气都挡在了门外。麦生舀着粥,看着陶瓮在灯光里投下的影子,忽然想起开春时的犁痕、夏天的花海、秋天的棉桃,原来这一年的忙碌,都化作了瓮里的棉籽,黑亮、饱满,藏着下一个轮回的盼。
“明年咱们在田埂种些向日葵。”哑女忽然比划着,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圆圆的花盘,“张叔说向日葵能引蜜蜂,棉花开的时候,蜜蜂就更多了。”她往麦生碗里夹了块红薯,意思是种向日葵还能收瓜子,冬天能像现在这样嗑着玩。
麦生笑着点头,看小虎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新棉田的样子,东头种常规棉,西头试种张叔给的新品种,田埂上画满了小圆点,是向日葵的位置。春杏在旁边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像朵盛开的棉桃。
夜渐深时,炉里的火渐渐弱了。小虎帮着收拾碗筷,春杏把剩下的红薯装进竹篮,说给张叔带回去。麦生和哑女送他们到仓门口,寒风卷着雪星扑过来,却吹不散身上的暖。
回仓时,哑女忽然从瓮旁拿起那个装裂籽的瓷碗,往麦生手里塞。碗里的棉籽在灯光里泛着红纹,像颗藏着岁月的琥珀。“留着。”她轻声说,眼里的光比灯还亮,“明年结了桃,再留籽,一年年传下去。”
麦生握紧瓷碗,指尖触到棉籽的硬壳,却觉得暖得发烫。他忽然明白,这棉籽入仓的寒夜,藏着的不只是种子,是一年又一年的牵挂,是土地与人的约定,是他和哑女手心里的温度,把冬夜焐得暖暖的,等着开春时,把这些黑亮的希望撒进土里,再长出满田的绿,满仓的暖。
炉火最后跳了跳,灭了。仓里只剩油灯的光,照着陶瓮,照着瓷碗,照着两个依偎的影子。这第五百四十三章的夜,像瓮里的棉籽,安静,却藏着无尽的力,只等一声春雷,就破土而出,把日子铺成棉田的模样,一年比一年宽,一年比一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