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村头的老柳树就冒出了新绿。嫩芽裹在褐红色的苞里,像藏了满枝的翡翠,风一吹,枝条轻轻晃,倒像谁在枝头挂了串会动的碧玉帘子。哑女挎着竹篮走过时,总爱停下脚看两眼,指尖偶尔拂过垂到肩头的枝条,嫩得能掐出水来。
“别碰,沾一手黏糊糊的。”小虎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新翻的泥土,看见她伸手够柳枝,赶紧出声拦。他放下锄头,从篮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刚从镇上买的麦芽糖,还带着点余温,“张婶说这糖沾着吃甜,比去年的粗糖块细润。”
哑女接过糖,剥开透明的糖纸,麦芽糖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她咬了一小口,黏在牙上,甜得人舌尖发颤。去年这个时候,他也买过糖,却是最便宜的糖球,硬得硌牙,她却含了半天,说“越嚼越甜”,现在想来,那点甜里,藏着他当时的窘迫和用心。
柳树下的石磨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小虎蹲在旁边,用布擦去磨盘缝里的尘垢。“等过几日,把新收的绿豆磨成粉,给你做绿豆糕。”他说,磨盘转起来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应和他的话,“去年的绿豆发了潮,磨出来的粉带着点霉味,你却说‘烤烤就香了’,结果吃了两口就偷偷扔了。”
哑女脸上一热,从篮里拿出块粗布,帮他擦另一边磨盘。布面上的绒毛蹭过磨盘的纹路,扬起细小的灰,在阳光里跳着碎金似的舞。她想起去年磨绿豆时,两人力气没使匀,磨杆撞在石墙上,磕掉了块角,小虎心疼了好几天,说“这磨盘比我爷爷岁数都大”。
磨盘擦净时,日头已经爬到柳梢。小虎找来半袋去年的陈米,往磨眼里倒了点,推着磨杆转起来。米浆顺着磨盘的纹路往下淌,白花花的像条小瀑布。“先磨点米粉,蒸米糕吃,”他喘着气说,“去年的米糕没发起来,像块死面疙瘩,今年我加了点酒酿,保准松软。”
哑女蹲在磨盘下接米浆,竹盆里的浆汁渐渐积厚,映着她的脸,像面模糊的镜子。她看着小虎推着磨杆的背影,蓝布衫的后襟被汗湿透,贴在背上,随着动作起伏,像幅被风掀起的帆。去年他也是这样推磨,却总掌握不好力道,磨杆撞得他胳膊青了好几块,她偷偷用热毛巾给他敷,他还嘴硬说“不疼”。
“歇会儿。”哑女把刚晾好的菊花茶递过去,杯子里飘着两朵野菊,是去年晒干存着的。小虎接过来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说:“这茶比去年的耐泡,去年的冲两回就没味了。”他往磨眼里又添了把米,忽然说,“等柳丝再长些,给你编个柳帽,去年编的太糙,刺得你脖子痒。”
哑女想起去年的柳帽,枝条硬得像小棍,她戴了没一会儿就摘了,却把他编帽子时被柳条划破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半天,吓得他赶紧抽回手,说“脏”。此刻看着他指尖新添的细小划痕,她悄悄从篮里拿出药膏,往他手上挤了点,轻轻揉开。
日头偏西时,米粉终于磨好了。小虎把装米粉的布袋挂在柳树枝上沥水,布袋垂下来,像个圆滚滚的白灯笼。“明早就能蒸米糕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再摘把新下来的香椿芽,炒个鸡蛋,配着吃正好。”
哑女往竹篮里装东西时,发现篮角的荠菜忘了拿出来,已经蔫了些。她正想扔掉,小虎却抢了过去:“别扔,焯水后拌香油,比去年的好吃。”他把荠菜揣进怀里捂着,“这样能鲜亮点。”
往家走时,柳枝在头顶轻轻扫过,带着点清苦的香。哑女看着小虎怀里鼓起的荠菜,忽然觉得这柳梢新绿的日子,就像这慢慢磨出的米粉,看着平淡,却在一推一磨的默契里,一递一接的惦念里,磨出了细细的甜。去年的粗糙还在眼前,今年却已能尝到更细润的滋味,连这春风里,都带着点不一样的暖。
村口的孩子们在柳树下追打,折了根细枝做成柳笛,吹着不成调的响。小虎听见了,忽然折了根更嫩的枝条,学着孩子们的样子拧了拧,抽出里面的木芯,做成个柳笛递给哑女:“试试?”
哑女把柳笛凑到唇边,轻轻一吹,竟发出清亮的音,像山涧的泉水在唱歌。小虎笑着拍手,柳笛的音混着他的笑,在新绿的柳梢间荡开,把这春日的傍晚,染得又亮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