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工院返回咸阳的路上,丞相府的车驾,一路沉默。
车厢内,光线昏暗。
李斯端坐软塌,闭着眼,那张向来稳重的脸,现在绷得像铁块。
他旁边,少府令赵成跟几个心腹门客,屁都不敢放一个,呼吸都小心的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正处在暴怒边缘的帝国宰相。
他们都是跟着李斯从天工院回来的,亲眼目睹了那台叫蒸汽之心的钢铁巨兽,亲耳听到了陛下那疯狂的铁甲战车之令,更亲身感受了陛下为了那个叫李源的工匠,不惜当众驳斥丞相,践踏祖制的无上意志。
所有人都清楚,今天之后,朝堂的格局,要变了。
那个李源,已经不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小患。
他已经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足以与丞相分庭抗礼的...政治新星!
“都说说吧。”
不知过了多久,李斯沙哑又没有温度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赵成等人心里一颤,互相看了一眼,却没人敢先开口。
“怎么,都哑巴了?”
李斯睁开眼,眸子里再没了人前的掩饰,只剩下深渊一样的寒意。
“今天的事,你们都看到了。”
“陛下...心意已决。”赵成嗫嚅着,小声的说道,“那李源,现在是左庶长,又手握陛下谕令,只怕...只怕我们,再也拿他没办法了。”
“没办法?”
李斯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跟森然的杀机。
“到了现在,你还只想着没办法?”
他猛的坐直了身体,那股积压了一路的磅礴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们还没看明白吗!”
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个炸雷,在小车厢里炸开,震的赵成他们心脏都快停了。
“那个李源,他要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他是在掘我大秦的根!”
李斯死死的盯着自己的这些心腹,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们追随陛下,奉商君之法,以耕战为本,以法度为纲,将天下万民,纳入秩序,这才有一统六合的煌煌大秦!”
“什么是秩序?就是农人种田,兵士守疆,工匠造物,士人学法!各司其职,各安其分,一切都在朝廷的掌控之内!”
“可那李源呢?那天工院呢?”
李斯的声音,变得愈发激动,眼里甚至泛起了血丝。
“他造那高炉,日产钢铁数千斤,把少府的冶炼功劳,贬的一文不值!这是在动摇我大秦的工之本!”
“他搞那计件之法,用私利诱惑工匠,废弃传承,只求速度,这是在败坏我大秦的匠之心!”
“他今天,更是用一台不知名的妖物,蛊惑君心,让陛下把那至高无上的军功爵位,视若无物,随意赏赐!这是在动摇我大秦的战之魂!”
“这小子,用功利做诱饵,用技术当尖刀,所到之处,所有的规矩,所有的法度,所有的秩序,都会被他撕的粉碎!”
“更可怕的是,他还跟军方勾结!”
李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的狂怒,声音变得无比阴沉。
“蒙恬今天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他看那蒸汽之心的眼神,就像饿狼看见了鲜肉!”
“一旦让李源的铁甲战车真的造成,让天工院跟北地军团,形成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盟。到时候,一个有神器,一个有兵权,他们将成为一个,连陛下都无法轻易掌控的,庞然大物!”
“到那个时候,我们构建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这大秦,究竟是陛下的,还是他李源跟蒙恬的?!”
一番话下来,车厢里彻底没了声音。
赵成几个人,只觉得后背发毛,手脚冰凉。
他们从没见过丞相这么失态,也从没听过丞相说出这么严重的话。
这已经不是政见之争了。
这是你死我活的,路线之争!国本之争!
“丞...丞相...”赵成声音发颤,“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斯靠回软塌,脸上的激动神色全部褪去,重新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阴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赵成他们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终于。
他看着车窗外,那已经能遥遥望见轮廓的咸阳城,更远方,天工院那几根高耸烟囱喷吐的黑烟,依旧看得清楚。
他一字一句的,吐出几个字。
“他不是要造铁甲战车吗?”
“那就让他造。”
赵成他们都愣住了,完全搞不懂。
李斯没有看他们,只是自顾自的,用一种没什么感情的,冰冷的声音,继续说:
“陛下给了他一年时间。”
“这一年,就是他的死期。”
“陛下要他刀枪不入,我们就让他的钢材,脆的跟瓦片一样。”
“陛下要他日行千里,我们就让他的煤炭,断了供应。”
“陛下要他所向披靡,我们就让他的工匠,死的死,逃的逃。”
“一个连图纸都看不懂的工匠,能出什么力?”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工匠,能有多少忠心?”
“一个随时可能因为意外而丧命的工匠,又能有多少热情?”
李斯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他李源,不是喜欢创造规则吗?”
“那我们,就在他的规则之外,用我们最擅长的方法,给他们,布下一个,天罗地网。”
他转过头,看着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赵成等心腹。
“从今天起,动用我们所有的力量。”
“我要知道天工院每一次的采购,每一笔的支出,每一个新招募工匠的底细。”
“我要让天工院,变成一座孤岛。”
“一座,看得见希望,却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绝望的孤岛。”
“这件事,没有退路。”
李斯的声音很轻,却压的车厢里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要么,他死。”
“要么,我们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