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满蹲在藤架下数叶片,指尖轻轻拂过带着绒毛的叶芽,忽然“呀”了一声——最顶端的嫩芽上,竟顶着颗米粒大的花苞。
“林爷爷!您看!”她举着那截藤条朝屋里喊,声音惊飞了枝头的雪雀。林辰放下手里的《气脉考》,踩着木屐走出来,晨光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泛着银亮的光。他凑近看了看,花苞裹着层淡绿色的鞘,像颗缩起来的翡翠纽扣,忍不住捋着胡须笑:“这丫头,比往年早了整七天。”
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阿古拉山的儿子阿木尔骑着匹枣红马奔进来,马背上捆着个大布包。“林爷爷!我爹让我送橙藤来了!”他翻身下马,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解开绳子,里面是三株半人高的橙藤,藤杆上还缠着风干的沙棘果,“这三株是挑了又挑的,根须壮得能攥住石头,我爹说准能在谷里活!”
周小满凑过去,戳了戳橙藤的根须,硬邦邦的带着沙粒,忍不住咋舌:“这是从戈壁边挖的吧?根上还沾着盐粒呢!”
阿木尔挠了挠头,露出两排白牙:“我爹说,经得住盐碱地熬的藤,到了谷里准能疯长。对了,他还让我带这个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羊皮袋,塞给周小满,“马奶酒,埋在雪窖里存了三年,说让你开春暖暖身子。”
周小满接过来,袋口一打开,醇厚的酒香混着奶味飘出来,引得她赶紧捂住鼻子:“好烈!”
林辰招呼阿木尔进屋喝热茶,阿木尔却指着白藤架:“我先把橙藤栽上吧?我爹教了我法子,得斜着埋,藤尖朝南,这样既能晒着太阳,根又能躲在背阴处保潮。”他撸起袖子,拿起锄头就往白藤旁的空地支棱,动作麻利得像在草原上搭帐篷。
周小满也不闲着,跑去井边打水,水桶撞在井壁上“咚咚”响。林辰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挖坑一个浇水,橙藤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晃,顶端的橙花骨朵像挂着串小灯笼,忽然觉得,阿古拉山说的“缠成一股绳”,或许就是这样——不用刻意拉扯,自然就往一处靠。
傍晚时,江南的船到了。老掌柜的孙子苏文提着个竹篮走进来,篮子里垫着荷叶,铺着层紫黑色的土,三株紫藤卧在里面,叶片上还滚着水珠,像是刚从荷塘里捞出来的。“林爷爷,我爷爷说这紫藤得用谷里的腐叶土掺着荷塘泥栽,他还让我带了这个。”苏文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藤谱补遗》,“这是他新添的笔记,说您要的紫藤开花图谱都在里面。”
林辰翻开书,里面夹着张荷叶标本,标本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三月初三,紫藤与白藤共生,花信可延半月。”字迹温润,正是老掌柜的笔锋。他抬头看向苏文,这孩子眉眼间带着江南的秀气,却不像寻常书生那般拘谨,蹲在紫藤旁观察土壤时,指尖捏着土块捻碎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当年的云卿先生。
“你爷爷身子还好?”林辰问。
“硬朗着呢,”苏文笑了笑,“每天还去荷塘边转两圈,说紫藤的气脉跟荷叶的纹路是通的,等荷花开了,紫藤准能结籽。对了,他让我问您,去年寄的白藤籽,在江南发了多少芽?”
“成活率九成!”林辰语气里带着自豪,“我挑了最好的二十株,栽在东山坡,现在藤条都能编筐了。”
说话间,周小满端来刚蒸的米糕,上面撒着桂花碎。苏文拿起一块,刚咬了口,忽然指着院角叫起来:“那不是紫藤的气脉牵引器吗?”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角的木桩上缠着圈铜丝,铜丝一头连在紫藤根上,另一头拴着只青瓷瓶,瓶里插着白藤的枯叶。“我爷爷说过这个!”苏文眼睛亮起来,“他说不同藤的气脉能通过金属传导,就像人的心气能跟着鼓声跳一样!林爷爷您太厉害了,这法子我们还在试呢!”
林辰摆摆手:“是云卿先生当年画的图,我不过是照着做罢了。他说万物有灵,气脉相通,就像咱们说话要靠声音,藤的‘话’,得靠这些铜丝、土壤、甚至风来传。”
夜里,三人围着炭火盆翻看《藤谱补遗》。苏文指着其中一页说:“爷爷发现紫藤的花蜜能吸引一种蓝翅膀的小虫,这种虫只在白藤开花时出来,所以两种藤种在一起,结的籽会更饱满。”阿木尔凑过去看,图上的小虫画得活灵活现,翅膀上的纹路像撒了金粉,忍不住用手指描了描:“草原上也有这种虫,我们叫它‘蓝信使’,每次出现,就说明雨季要来了。”
周小满突然拍了下手:“那咱们把紫藤移到白藤旁边吧!让蓝信使来回飞,这样两种藤的籽就能混在一起了!”
林辰看着三个年轻人凑在灯下讨论的样子,炭火的光在他们脸上跳,忽然觉得,所谓“岁华”,或许就是这样——前人栽下藤,后人看着它们缠绕、开花、结果,然后把新的发现记在旧谱里,再等着更年轻的人,添上新的笔画。
第二天一早,他们动手移紫藤。苏文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紫藤根上的布条,里面是裹着荷塘泥的根须,像团泡发的紫绒线。阿木尔则拿铁锨在白藤西侧挖了个浅坑,坑底铺了层碎木屑:“我爹说江南的藤怕涝,垫点这个能透气。”周小满端来掺了马奶酒的清水,按照苏文教的比例,每浇三瓢水,就往土里撒一把白藤的枯叶末:“爷爷说这叫‘以藤养藤’,用老叶的养分喂新藤。”
紫藤刚栽好,周小满就发现白藤顶端的花苞裂开了道缝,露出里面点点粉白。“要开了!”她惊呼着跑去搬小板凳,要坐在旁边守着。阿木尔和苏文也跟着凑过去,三个脑袋挤在一起,像三颗等着糖吃的孩子。
林辰站在廊下,看着三株藤在晨光里轻轻摇晃——白藤的花苞似绽未绽,橙藤的花骨朵透着橘红,紫藤的叶片上还沾着江南的露水。风穿过藤架,带着马奶酒的烈、桂花糕的甜、还有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竟说不出的和谐。
他转身回屋,从樟木箱里取出个布包,里面是云卿先生留下的藤籽,用蜡封着,已经存了三十年。他把籽倒在掌心,黑亮饱满,像一粒粒浓缩的星光。窗外传来周小满的欢呼:“开了!白藤花开了!”林辰笑着把籽小心地埋进紫藤旁边的土里,埋得不深,刚好能听见藤条生长的声音。
或许,这就是云卿先生当年说的“藤绕枝连”——不用刻意去捆,不用费力去牵,只要给点土、给点水,它们自然会顺着气脉往一处缠,一年又一年,把不同的水土、不同的故事,都织进年轮里,成为新的“岁华”。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守藤人,看着它们生长,记录下每一次抽芽、每一次开花,然后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后来的人听。
夜色渐浓,藤架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映得三色藤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周小满、阿木尔和苏文还在争论哪种藤会先结果,声音混着晚风传得很远。林辰端起茶杯,茶烟袅袅,他知道,明天一早,白藤的花瓣上会沾着露水,橙藤的花会引来蜜蜂,紫藤的根会悄悄往白藤的根须里钻——一切都在自然地发生,像首不用谱子的歌,年复一年,唱着共生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