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雨慈听到段砚舟的问题,先是一愣,像是被窥破了最隐秘的心事,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注视下,所有的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认命般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弱蚊蚋、却浸满了委屈的声响:
“……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段砚舟的心口。
他预料到了叔叔会找她,甚至能猜到那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刻薄话,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来自亲人的否定和践踏,可当眼前这个女孩用这样一种近乎认错的、带着哽咽尾音的单音节回应他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痛感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瞬间窒息。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瞬间狠狠地收缩、颤抖,一种混合着暴怒、心疼和无力感的情绪疯狂地冲击着他惯常冷硬的外壳。
然后,他听到了更轻、却更致命的一句。
“……对不起。”
声音很小,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怯生生地,却又那么清晰地砸在他的耳膜上。
对不起?
为什么是她来说对不起?
他叔叔到底对她说了多么混账的话?!是把他贬低得一文不值,还是将他的不堪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让她觉得靠近他本身就是一种需要道歉的错误?
滔天的怒火猛地窜起,烧得他眼底发红。插在口袋里的手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毁灭什么的狂暴冲动。
他死死盯着她低垂的脑袋,小小的发旋儿透着一股脆弱的倔强。她那副仿佛承担了全部罪责的模样,让他心脏抽痛得厉害,一股强烈的、几乎不受控制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一把将她狠狠地拉进怀里,用尽力气抱住她,告诉她根本不需要道歉,错的从来都不是她!
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更深的冰冷现实压了下去。
他凭什么?
他以什么身份这样做?一个屡教不改的打架滋事者?一个连亲人都厌弃的麻烦精?一个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疯子?
他靠近她,带给她的除了惊吓,就是这次这样不堪的羞辱和困扰。
最终,所有的汹涌的情绪都被强行镇压,只化作他眼底一片沉郁得化不开的浓黑。他下颌线绷得极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几乎脱口而出的解释、安慰和暴怒,都死死地咽了回去。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压抑的沉默而凝固了。
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一个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孩都保护不了的混蛋。每一次她因他而陷入窘迫、害怕甚至被羞辱的画面,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的心脏。
他就不该靠近她。不该在那场大雨里鬼使神差地把伞塞给她,更不该在昨天失控地为她动手,将她彻底卷入他这潭污浊不堪的泥水里。
他就应该像那封从未被她打开、最终蜷缩在垃圾桶底的情书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发臭,彻底死在她的世界之外。那样她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他那所谓的“家人”用那样轻蔑刻薄的话语刺伤,还要对着他这样一个麻烦源头,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
强烈的悔恨和自厌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内脏。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试图将那翻涌上来的酸涩热意逼退,可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剧烈的酸胀,一阵模糊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视线里她低垂着头的脆弱身影变得氤氲不清。
温雨慈察觉到周遭空气死寂般的凝结,那是一种混合了痛苦和暴戾的沉默,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段砚舟。
就在抬眼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一滴饱满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挣脱了他泛红的眼眶,沿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倏地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温雨慈呼吸猛地一滞。所有方才的委屈、难堪、以及被他叔叔话语刺伤的痛楚,在这一刻,在这滴属于段砚舟的、滚烫的眼泪面前,骤然显得无足轻重,转瞬即逝。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纤细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颊,在那滴泪痕尚未干涸的地方,用指腹极温柔地擦过。
霎时的触感——微凉、湿润,以及其下肌肤异样的温热——让沉浸在自己滔天悔恨中的段砚舟猛地回过神。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若是平时,有人胆敢这样触碰他,尤其是看到他如此狼狈脆弱的一面,他恐怕会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般瞬间暴起,用最凶狠的方式将人推开,用戾气掩盖所有情绪。
可是……
他没有躲开。
一丝一毫躲避的念头都没有。
女孩的指尖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滑嫩细腻的触感,是他曾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时,连在梦中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奢望。此刻,这主动的、带着抚慰意味的触碰,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层层封闭的内心外壳。
所有竖起的尖刺在这一刻软化、崩塌。
他就这样怔怔地站着,任由那只小手停留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微小却足以撼动他整个世界的暖意。他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看着灯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洒下细碎的光点,看着她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担忧和一丝懵懂的温柔。
看着他放在心里,梦了无数次,却从不敢奢望能真正触碰的女孩。
没有躲避,没有遐想,甚至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世界里只剩下她指尖的温度,和她映在他眼中的模样。一种巨大的、酸楚的、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暖流,冲破了他内心冰封的壁垒,汹涌地冲刷着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