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佑接过那只冰冷的紫檀木匣,入手竟有千钧之重。
他打开锁扣。
一股混杂着旧纸、墨香与时光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
匣内没有信。
一字也无。
只有一叠叠泛黄的、布满无数涂改墨痕的手稿。
那字迹狂放不羁,时而浓墨淋漓如泼,时而枯笔飞白如扫。
纸页的边缘,写满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批注。
一种娟秀,是苏文沁帮兄长整理时的细心笔记。
一种潦草,是苏文纪灵光乍现时,与纸上自己的激烈辩论。
萧天佑甚至在一页的角落,看到一圈早已干涸的淡淡水渍,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
“与墨兄夜谈,酒洒此处,快哉!”
这哪里是什么手稿?
这是一个鲜活生命,滚烫燃烧过的二十年!
萧天佑的眼泪,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不需要任何遗书。
这卷手稿,就是苏文沁最决绝的控诉,是苏文纪跨越生死最响亮的呐喊!
他对着那间空无一人的破败小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响声沉闷。
“苏先生,安息!”
“这公道,我萧天佑,便是踏碎凌霄,也要为你们讨回!”
他霍然起身,将木匣用油布层层死死包裹,紧紧捆在胸前,翻身上马。
“驾!”
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冲破江南的薄雾,卷起漫天尘泥。
向着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京城,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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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京城,宰相府。
书房内,一片狼藉。
价值连城的汝窑笔洗碎裂满地,秦晖却已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端坐于太师椅上,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
影卫头领王五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已停滞。
“相爷,鬼市失手,漕帮铁臂张亲自出面保下了季长风。”
“江南那边……也败了。”
“苏宅被烧成白地,手稿……下落不明。”
秦晖敲击的指节,停住了。
下落不明。
这四个字,比找到手稿,是更坏的结果。
他闭上眼。
金殿之上,那个青衫书生平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神,再次浮现。
他算到了一切。
他算到自己会派影卫去鬼市,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鬼市“规矩”的一部分,让自己的狼不敢下口。
他算到自己会派人去江南,所以他用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做诱饵,真正的杀招却早已绕道北上,直插心脏。
从那一句“文斗御状”开始,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他画好的棋盘格里。
“呵呵……呵呵呵呵……”
秦晖低声笑了起来。
“好一个季长风……好一个阳谋。”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被风雨抽打的芭蕉叶,声音平淡到没有一丝波澜。
“他以为,拿到手稿,就能赢了?”
“他想让本相死在朝堂之上,死在天子脚下,死在万众瞩目之中。”
秦晖站起身,走到王五面前,竟亲手将他扶起。
“王五,你跟了本相多少年?”
“回相爷,十五年。”
“好。”
秦晖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甚至有些温和。
“本相一生,从不认输。”
“棋盘要翻了,那就……连桌子一起掀了它!”
他的眼神骤然间迸射出光芒,不再是算计,而是赌徒押上一切的疯狂!
“传我密令,调动京营西山大营的符节校尉赵德,让他以‘京畿有变,清剿逆党’为名,即刻率三千甲士,封锁悦来客栈所在的整条朱雀大街!”
王五大惊失色,整个人都在颤抖。
“相爷!私调京营……这是谋逆!是死罪!”
“死罪?”
秦晖冷笑,那笑意里满是嘲讽。
“本相现在不做,明日金殿之上,就不是死罪了吗?有何区别!”
他眼中的血丝根根绽起,映着烛火,满是疯狂。
“陛下不是要看戏吗?本相就演一出最大的给他看!”
“告诉赵德,罪名,就是乱党季长风勾结逆贼萧天佑,于客栈内私藏兵甲,意图不轨!抓捕过程中,‘不慎’走水,‘畏罪自焚’!”
“本相不要活口,不要证人!”
“连那座客栈,都不要留下一片完整的瓦!”
“天亮之后,本相会亲自去向陛下请罪。届时,人死了,证物毁了,为了京城安稳,为了朝局平定,你猜……”
“陛下是会为了一个死人而动摇国本,还是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
这是一场惊天豪赌!
赌的不是季长风的命,是天子的心!
赌在天子心里,一个书生的公道,究竟比不比得上他龙椅的安稳!
王五浑身剧震,他彻底明白了。
相爷不是疯了。
他是要用一场雷霆万钧的血洗,为自己,也为所有依附于他的党羽,杀出一条活路!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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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悦来客栈。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将季长风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他坐在窗边,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
漕帮的铁臂张带着十几个精悍的汉子守在楼下,每个人的手都死死按在刀柄上,空气肃杀得能拧出水来。
李墨换了一身伙计的短打,局促不安地站在房中。
季长风将那本扉页写着“伪”字的《山居杂谈》推到他面前。
“李学士,物归原主。另外,长风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万死不辞!”
“不敢。”
季长风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如夜。
“我只希望,明日若我们还能活着上朝,请学士……当着文武百官,当着陛下的面,亲手为这本‘奇书’,做一次最详尽的考据和辨伪。”
李墨伸出手,接过了那本毁了他一生的书。
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明白,这是季长风给他的,最后的救赎。
用一个读书人最根本的武器——学问,去洗刷自己一生的污点。
“先生放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郑重点头。
“这最后一段路,墨,陪您走完!”
话音刚落。
一阵细微的的震动,从脚下的地面传来。
起初很轻,像是远处沉闷的鼓点。
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钢铁洪流。
“咚、咚、咚、咚……”
整齐划一,沉重如山!
那是成百上千只军靴,踩着同一个节拍,踏碎了长街的雨水,踏碎了京城的宁静!
铁臂张脸色惨白地冲上楼,声音都在发颤。
“季先生!不好了!”
“是……是京营的兵马!他们把整条街……都封了!”
窗外,火把的光芒瞬间连成一片火海,将湿漉漉的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火光在冰冷的盔甲上滑动,反射着不带一丝感情的金属光泽。
雪亮的刀枪如林,将小小的悦来客栈围成了一座插翅难飞的铁牢。
这一次,是真正的绝境。
江湖的规矩,在军队的铁蹄面前,一文不值。
也就在此时。
京城,西直门。
一匹快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轰然力竭倒地。
一个浑身泥浆的人影从马背上滚落,疯了一样冲向紧闭的城门。
“开门!开门!”
萧天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在滂沱的暴雨和雷鸣中,微弱得可怜。
守城的兵士见他状若疯癫,长矛齐刷刷地对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