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同冰棱碎裂在空旷的殿堂。段无咎将密函随手掷于案上,那轻飘飘的纸张落下,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侍立两旁的工部大匠鲁墨和户部主事钱通心头,两人脸色同时一凛。
赵宋的软弱,金国的贪婪,如同一幅清晰的画卷,在他冰冷的眼底铺开。
“剜宋民膏血,饲契丹贪兽。”段无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封的弧度,“以邻为壑,以国运饲虎狼……取死之道。”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青玉盐斗光滑的壁沿,发出清脆的微响,“鲁老,新犁可铸成?”声音陡然转向,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锐意。
“太子殿下!万不敢误事!”鲁墨须发贲张,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向前一步,枯瘦却蕴含巨力的手“哗啦”一声扯开了身后覆盖着的巨大绒布!
一架通体由青金寒铁锻造的曲辕犁豁然呈现!它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犁锋薄如蝉翼,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锐利得仿佛能切开迎面而来的罡风!与旁边一架陈旧笨重的木铁犁相比,它轻盈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掺三成寒铁粉!轻了三成!耕深可增五寸!滇西黔中十万架新犁,今春必发田间!”鲁墨枯槁的手指如同抚摸绝世神兵般抚过犁身,眼中是近乎狂热的虔诚。他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架上三支闪烁着幽蓝色泽的粗铁筒:“还有此物!五行磷火箭!射程三百步!落地即爆!火油磷粉混燃,水泼不灭!军器监百次试射,百发百中!”那铁筒上流转的冰冷寒光,仿佛已经预见了战场上敌人的哀嚎。
段无咎的目光在那锐利的犁锋和闪烁着致命诱惑的火箭筒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回那斗纯净如苍山雪的滇盐。雪盐的光芒,此刻便是大理国力的锋芒。“盐价?”他问,指尖捻起一小撮盐粒,感受着那微凉细腻的触感。
“托太子盐政神威!”钱通立刻躬身,山羊胡激动得微微颤抖,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金石坠入玉盘,清晰而有力,“滇盐质优价平,今岁行销川蜀、荆湖、岭南!岁入暴增七倍不止!足矣供养十万铁甲劲旅,铸造百万寒铁新犁!”他微微抬头,眼中闪烁着精明而冷酷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反观宋境,盐价……已是我大理三倍!淮南两浙之私盐,十之七八……贩我大理雪盐!” 盐,这维系民生的白色黄金,已悄然成为大理刺入大宋心脏的利刃。
段无咎的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洱海之上,五艘巍峨如移动山岳的五牙巨舰正劈波斩浪!船身包裹着黝黑的寒铁鳞甲,巨大的撞角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凶光。缠枝莲纹的战旗在桅杆顶端猎猎狂舞,帆幅遮天蔽日!远处依山而建的巨大演武场上,数以千计身着沉重黑色铁札甲、手持丈八长槊的士兵,正随着激昂的金鼓号令,沉默而精准地变幻着严整的方阵。每一次长槊突刺,都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破空厉啸,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滚雷碾过大地,连脚下的殿堂都似乎在微微震颤!鳞甲反射的阳光汇聚成一片眩目的寒潮,昭示着令行禁止的铁血军威!
沐清风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硝烟与铁血的气息:“陇右都护府急报:十万‘苍洱军’新卒整训毕!新甲新械尽数列装!锋刃已利,只待令旗所指!”
大殿内一时静默。只有洱海的风穿过雕窗,卷动着舆图与密函,发出扑簌的轻响,如同暗流在深海之下涌动。
段无咎缓缓转过身,素白的袍袖被风鼓荡,如同两面无声的战旗。他没有立刻回应沐清风请战的灼灼目光,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重新落回那张描绘着破碎山河的巨幅舆图。指尖再次点向那片代表金国、被特意用浓墨重彩渲染过的黑色区域,声音沉凝,如同在剖析一幅关乎天下兴亡的棋局:
“金国……”他的指尖划过代表东北苦寒之地起伏的山脉轮廓,“黑山白水,苦寒砺骨。其主完颜阿骨打,枭雄也。女真诸部,剽悍绝伦,天生煞气。”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地图的束缚,直视着那些传闻中力大无穷、周身缠绕黑色煞气的女真勇士,“其兵,以‘铁浮屠’为锋镝,人马皆裹重甲,刀箭难伤,冲锋陷阵,如墙而进,摧城拔寨,无坚不摧!三千破契丹五万铁林军,绝非虚言!‘拐子马’两翼策应,轻捷如风,掠阵割喉,迅疾如电!‘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此非虚言恫吓,乃尸山血海铸就的战绩!”
他的指尖重重压在舆图上代表金国心脏的位置:“举国皆兵,牧则为民,战则为卒!控弦之士,不下三十万!兵锋之盛,如燎原野火!其志……在吞并天下!”字字如冰钉,敲在每个人心头。
目光南移,落在那片杏黄色的、富庶却伤痕累累的疆域——“赵宋”。
“大宋……”段无咎的指尖划过地图上标注的繁华都市——汴梁、临安、成都府……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与洞彻的悲悯,“拥万里膏腴之地,亿万生民之众,文华鼎盛,富甲寰宇。”他的指尖划过代表运河的蓝色细线,勾勒出庞大的财富脉络,“岁入亿万,商贾云集,丝绸如云,瓷器似雪,茶盐之利,冠绝天下。然其弊,亦在‘富’字之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风刮过冰面:“军制败坏,冗兵百万!禁军空额,厢军羸弱!西军稍强,然久戍疲惫,且困于庙堂掣肘!将领升迁,首重逢迎上意,次及贿赂钻营,沙场勇略,反在末流!”他指尖重重敲在汴梁的位置,“中枢昏聩,畏敌如虎!帝王怯懦,宰执无能!外患当前,不思整军经武,唯知割地赔款,纳币求和!以钱帛买苟安,饮鸩止渴!更兼苛捐杂税,民怨沸腾!所谓‘花石纲’、‘生辰纲’,敲骨吸髓!此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庞然大物,实则……”他微微一顿,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泥足!”
最后,他的指尖轻轻点向地图西南一隅,那片被苍山洱海温柔环抱、用靛蓝色精细勾勒的区域——“大理”。
“而我大理……”段无咎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归属感,低沉而坚定,“国小民寡,偏居一隅。然,”他指尖划过舆图上那条从西域、吐蕃高原贯穿而下、直至大理城的粗壮青线——新修的官道,“山川险固,栈道通衢!国主仁厚,民心可用。更赖诸位同心戮力,”他的目光扫过沐清风、鲁墨、钱通,“农有寒铁新犁,深耕增产,仓廪渐丰!”指尖敲向洱海上的舰船符号,“工有利器精械,五行火箭、铁甲舰船,锋芒初露!”指尖最终落回那斗雪盐之上。
“商有盐茶铁器,行销四方,财源广进!更有‘苍洱军’十万!”一万天龙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鸣的铿锵,“募良家子而成,沐将军,”他看向沐清风,“依古法,融新技,严训三载!令行禁止,甲坚兵利!非宋之冗兵,非金之蛮勇,乃——守土护民、开疆拓土之劲旅!”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再次面对那波澜壮阔却又危机四伏的舆图。洱海的粼粼波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中,仿佛有惊涛正在酝酿。
“金国如燎原烈焰,吞噬北疆,其势难挡,锋芒直指宋之腹心!” “辽国似垂暮病虎,爪牙犹利(皮室军尚在),然脏腑已朽(属国离心),困兽犹斗,贪噬宋之血肉以苟延残喘!” “大宋若倾覆之厦,根基朽烂(军政糜烂),支柱崩摧(三镇割辽),虽竭力支撑(乞辽兵),覆亡只在旦夕之间!一旦汴梁有失,金、辽必将瓜分其尸骸,届时我大理……” 段无咎的声音陡然一顿,如同利剑悬于半空。整个政事堂的空气仿佛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