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昙——我们或许该这样称呼她了。
那句空灵又哀伤的“原来是这样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狐眠冢漾开无声的涟漪。
桂乃芬的玉兆镜头忠实地记录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
那个穿着鹅黄小裙、身影已近乎透明的“小女孩”,怔怔地望着刻有自己名字的冰冷墓碑,小小的身体在晨光熹微与玉兆强光的交织下,脆弱得像一个随时会破裂的肥皂泡。
“昙华……死了好多好多年了……”
小昙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不再是孩童的清脆,而是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空寂和磨损感,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水汽,沉甸甸地落下。
她虚幻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那并非恐惧,而是某种积压了太久、终于无法抑制的悲伤洪流在奔涌。
“哇——!”
一声无法再压抑的、属于孩童般纯粹又撕心裂肺的哭嚎猛然爆发出来,并非来自喉咙,更像是灵魂深处的震荡,直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由无数细微光点构成的身影剧烈地波动着,光芒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我只是……只是想还昙华的镜子!”
小昙哭喊着,泪水——或者说,是纯粹的光之微粒——从她脸上滚落,还未触地便已消散在空气中。
“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像以前那样……告诉她我帮她找到了……呜……”
她的哭声带着无法言喻的委屈和执念,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可是……太迟了……呜……我每年都偷偷来的……在忌日这天,等她……就像约好的那样……”
“直到……直到那些人发现了我们……说我们这样……会吓到别人……会扰乱……秩序……”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被迫的无奈和深深的寂寞。
“……他们说岁阳不能这样……肆意活动……就把我们……关起来了……好黑……好安静……”
“他们说岁阳只会附身害人……可我学会的只有‘想念’……”
“这么多年了……”小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环顾着这片肃穆的墓园,目光扫过熟悉的竹林、斑驳的假山、通往戏台和厢房的小径,那眼神里有着令人心碎的眷恋。
“……还能再走一走这条路……还能……遇到你们……陪我再找一次镜子……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这最后的“开心”二字,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满足感,仿佛这短暂的重逢和未完成的寻找,已是她漫长孤寂岁月里最珍贵的礼物。
墨徊静静地站在一旁,镜片后的目光深邃,没有任何惊惧或质疑,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看着小昙,极其轻微、却带着沉重分量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许可,一种跨越了生死的理解。
小昙接收到了这份理解。
她虚幻的身体散发出更柔和的光芒,哭声渐渐平息,只余下一种深沉的宁静。
她伸出那半透明的小手,掌心向上。
一点纯粹的、如同小小星辰般的光团在她掌心浮现,光团中心,是一面异常清晰完整,圆圆的刻着精致花纹的小镜子虚影——那是她依附着存在的核心,是思念的具象化。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镜子,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冰冷的墓碑前方,紧挨着那些枯萎的花枝。
光镜接触地面的瞬间,并没有碎裂,而是像水银泻地般融入了石碑的基座,只留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如同一个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烛火。
“我会乖乖的……”
小昙的身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透明,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
她的声音也变得缥缈,如同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孩童的承诺和深深的期冀:“……等着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来……带我去该去的地方……安眠的话……或许……能在梦里……再见昙华一面……再听她……讲个新故事……”
她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作一团微弱的小小火焰,如同被无形的风吹起,打着旋儿,依依不舍地绕着墓碑盘旋了几圈。
拂过枯萎的花枝,拂过冰冷的碑文。
最终,恋恋不舍地朝着绥园上方那片被高大树木切割开的、渐渐明亮的天空升去,越来越淡,直至再无踪迹。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狐眠冢恢复了彻底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
墓碑前,那圈温暖的光晕也渐渐敛去,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守护。
“……”桂乃芬举着玉兆的手早已僵硬地垂下,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脸上还残留着震惊和未干的泪痕。
直播间里,疯狂刷屏的弹幕也出现了诡异的空白,几秒后,才零星飘过。
【弹幕】……走了?
【弹幕】她……这是安息了?
【弹幕】岁阳……也会哭吗?
【弹幕】我……我特么看哭了……
【弹幕】那个镜子……
【弹幕】主播你还好吗?
素裳紧握着剑柄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她望着小昙消失的地方,又看看那块墓碑,英气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感伤。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剑拄在地上,低下了头。
墨徊沉默地走上前一步,停在那块“昙华之墓”前。他没有看墓碑,目光落在小昙放下“镜子”的位置。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桂乃芬和素裳都没想到的事。
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速写本,抽出笔。
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墓碑前那片空无一物的土地,以及墓碑本身,极其专注、极其快速地画了起来。
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刚刚经历了灵魂告别的寂静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画得很快,线条简洁却精准。
寥寥数笔,一个模糊的由光点构成的、穿着小裙子的小小身影轮廓便跃然纸上,她微微前倾,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圆镜放在墓碑前。
背景是肃穆的墓碑一角,以及几根枯萎的花枝。
没有恐怖,没有诡异,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和淡淡的、永恒的哀伤。
画完最后一笔,墨徊合上速写本,轻轻推了推眼镜。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头,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一个活泼的狐人女孩和一个由火焰诞生的“朋友”,在废弃的戏台下偷听,在厢房里躲藏嬉笑,在绥园的小径上追逐奔跑……
然后,他转过身,声音低沉而平静,打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
“走吧。”
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绥园最后一丝雾气,将狐眠冢的每一块墓碑都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个关于思念、等待与最终告别的故事,已悄然落幕。
只有墨徊速写本里那张画,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个名叫“小昙”的岁阳,最终、也是唯一的愿望。
墨徊那句平静的“走吧”刚落音,桂乃芬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拽回了现实。
她眨了眨还泛着红的眼睛,视线从空荡荡的墓碑前猛地转向墨徊那永远没什么波澜的侧脸。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劈进脑海,让她瞬间忘了直播间的存在,也忘了刚才那令人心碎的告别,脱口而出:“等等!墨徊哥!”
桂乃芬的声音因为激动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你……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昙华……不,那个小岁阳,不对劲了吧?!”
旁边的素裳还沉浸在感伤和震惊中,被桂乃芬这一嗓子喊得一愣,随即也猛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向墨徊:“诶?!诶诶?!什么时候的事?!墨徊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看看桂乃芬,又看看墨徊,最后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块冰冷的墓碑,满脸都是“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线索吗”的懵懂。
墨徊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
清晨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松枝,落在他深棕色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微冷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推了推眼镜,那动作一如既往的平稳,仿佛桂乃芬问的只是“早饭吃什么”这种寻常问题。
“都这个点了,”墨徊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谁家父母会允许自家孩子,深更半夜跑到绥园这种地方来探险?”
这个切入点朴实无华,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了桂乃芬和素裳思维的盲点上。
她们俩同时一僵,脸上浮现出后知后觉的愕然。
对啊!绥园是什么地方?仙舟罗浮出了名的灵异之地、十王司重点关照区域!
别说小孩子,就是普通成年人,入夜后也避之不及!
他们三人组进来是艺高人胆大——或者说桂乃芬是为了直播效果,可昙华看起来就是个顶多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是怎么进来的?
又为什么能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墨徊没有给她们太多反应时间,继续用他那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语调,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观察点。
“而且,”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扫过桂乃芬手中还亮着光的玉兆,又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刚才那间诡异的小厢房,“你们没发现吗?这孩子,没有影子。”
“轰!”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瞬间炸醒了桂乃芬和素裳的记忆!
——灯笼!
在那间厢房里,当那盏破旧的纸灯笼因为“鬼吹灯”而疯狂闪烁时,整个房间的光影都变得混乱不堪!
墙壁上,天花板上,地上,到处都投射着他们三人因为动作和光线变化而扭曲拉长的影子!
桂乃芬自己的影子随着她直播的动作晃动,素裳拔剑戒备时影子也跟着做出劈砍的姿态,墨徊走动探查时影子也在地面移动……
而昙华呢?
桂乃芬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拼命回忆:在那明灭不定群魔乱舞般的混乱光影中,昙华小小的身影旁边……是空的!
无论光线从哪个角度照过来,无论她是在担忧地看着灯笼,还是小跑向妆台,她的脚下、身侧……始终是光秃秃的地面!
没有任何属于她的、哪怕最模糊的轮廓!
素裳也倒吸一口凉气,她当时只顾着警惕四周和安抚灯笼,竟然完全忽略了这最基础的物理现象!没有影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光源下怎么可能没有影子?!
“在…在房间里,灯笼闪的时候……”
桂乃芬的声音有些发干,她想起了墨徊拿起半个镜框对准昙华的动作,“所以……你拿起那个镜框,不只是为了看它是不是昙华要找的镜子?你是……在测试?!”
墨徊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桂乃芬的推测。
“镜框里没有她的倒影,是第二个异常点。”
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一个能在封闭空间内引发‘鬼打墙’、‘鬼吹灯’、‘闭窗’这些现象的存在本身,就极大概率与绥园残留的岁阳能量有关。”
“而她对环境的熟悉程度,对‘朋友’遗物的执着,以及……”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昙华的墓碑,“……对特定地点的最终指向性,都在强化这个判断。”
“她的行为模式,更像是一种基于强烈执念的、固化的重复,而非一个真正孩童的随机探索。”
墨徊的分析冷静、清晰,条理分明,将之前所有被桂乃芬和素裳忽略或误解的细节一一串联起来。
深夜独行绥园的荒谬、光影下的无形、镜框中的空无、对环境异象的“熟悉”甚至“怀念”、以及最终目的地的明确指向……
每一个疑点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超自然的答案。
“所以……”素裳消化着这信息量巨大的推理,看着墨徊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岁阳?”
“那你为什么……”
她想问为什么不揭穿,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还要陪着她演这场寻找镜子的戏?
桂乃芬也紧紧盯着墨徊。
她的直播间此刻安静得可怕,显然观众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推理和真相冲击得忘记了打字。
墨徊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块刻着“昙华”名字的青石碑上,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石料。
他没有直接回答素裳的问题,只是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或者说怀念。
“她的‘戏台唱曲’,是怀念。”
“她的‘鬼打墙’,是害怕被遗忘。”
“她的‘闭窗’,是模仿过去的游戏。”
“她的‘哭泣’,是纯粹的悲伤。”
他每说一句,都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观察结论,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
“她的目标明确,且,”墨徊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墓碑前小昙消失的地方,“没有恶意。”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归还的机会,和一个道别。”
他眼里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一瞬,“揭穿真相,未必能带来更好的结局。”
“有时,完成一个执念,比打断它更重要。”
说完这些,墨徊不再停留,转身朝着绥园出口的方向走去,晨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
桂乃芬和素裳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她们看着墨徊的背影,又看看那块墓碑,最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后知后觉的恍然。
原来,所有的诡异现象背后,藏着的竟是这样一段跨越生死的、属于一个小岁阳的、笨拙而执着的思念。
而那个最冷静、最理智、仿佛游离在事件之外的画师墨徊,竟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全局,却选择了沉默陪伴,只为成全这份思念最终落幕的人。
“走吧。”
桂乃芬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关掉了还在无声记录着一切的玉兆直播,“该回去了。”
她拉起还有些发怔的素裳,两人默默地跟上墨徊的脚步,离开了这片见证了思念与告别的狐眠冢。
微凉的阳光开始撒向绥园,驱散了最后的阴霾,也仿佛为那个小小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带着泪痕却终得安宁的句点。
小剧场:
墨徊:一开始就说出来我接下来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