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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往下,松花江拐了个雄浑的大弯,水流至此悠然缓下,积聚成一片极为宽阔的水域,当地人唤作“老鱼湾”。这老鱼湾,透着股神秘的邪性劲儿。夏天时,水面看似如镜面般平滑,静谧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可水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暗流,如隐藏在暗处的巨兽,不知悄无声息地吞噬过多少满载希望的渔船;到了冬天,坚厚的冰层宛如一层巨大的白色铠甲,厚得足以让骏马肆意奔腾,然而,却偏偏有几处冰眼终年冒着氤氲的热气,仿佛是大地呼出的气息。老辈人常说,那是“鱼道”,是江里的“老鲤子”们带着子孙溯流而上的生命之路。

老姜头,是在松花江上打了一辈子鱼的老把式,对老鱼湾的脾性了如指掌,就像熟悉自己手上的老茧一样。他有个坚守多年的规矩,逢三六九绝不出船,他常说,这几天是江里的“东西”过路的日子,凡人若是冲撞了,怕是会惹来不祥。

可这年腊月廿九,城里儿子家的小孙子突然发起了高烧,烧得小脸通红,仿佛被一团火包裹着。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无奈,急需用钱抓药。老姜头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决定打破规矩。他裹上那件磨得发亮的羊皮袄,那羊皮袄带着他多年打鱼的气息,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松花江的故事。他揣上渔网和冰镩,迈着沉重的步伐,踩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雪野里格外清晰,仿佛是大自然对他此行的低语。

天阴沉沉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着,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冰面上,仿佛要把这方天地都压进松花江的怀抱。凛冽的风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卷着雪沫子,毫不留情地打在老姜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生疼生疼的。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羊皮袄裹得更紧了些,脚下的冰爪稳稳地咬着冰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太清楚老鱼湾的冰面了,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暗藏玄机,冰裂可能就隐藏在某一处,一旦踩空,就会无声无息地坠入那冰冷的江底,连个求救的声响都传不出来。

他在冰面上艰难地前行,终于选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停下。老姜头放下手中的工具,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哈出一口热气,然后抄起冰镩。那冰镩的镩头是纯钢打的,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倒刺锋利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双臂猛地发力,“哐当、哐当”,冰镩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冰面上,每一次撞击都溅起一片冰碴,那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凿了约莫两袋烟的功夫,冰面终于被破开了一个窟窿。一股带着浓郁鱼腥味的热气“呼”地冒了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了一团白雾,如同一个神秘的信号,向周围的世界宣告着江底的生机。老姜头眯起眼睛,凑近冰窟窿往里瞅,墨绿色的江水深不见底,仿佛是一个深邃的黑洞,透着无尽的神秘。细碎的气泡不断地往上冒,那是鱼在水底呼吸的痕迹,仿佛在向他诉说着江底的故事。

他小心翼翼地摸出渔网,这渔网的网眼比寻常的要密许多,是他专门用来捕捞江鲫的。这个时节的江鲫最为肥美,肚子里满是圆润的鱼籽,那可是城里馆子最喜欢收购的稀罕物。渔网缓缓地沉下冰窟窿,老姜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双手紧紧地握着渔网的绳子,心里默默祈祷着能有个好收成。

然而,渔网刚沉下去没多深,老姜头就感觉到底下猛地一拽,那力道虽然不大,但却很沉,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挂在了网上。老姜头心中一喜,以为是条大鱼上钩了,他兴奋地喊了一声:“嘿,有货!”便使出浑身力气往上拉。可就在他刚要把渔网拉出水面的时候,那股力道突然消失了,渔网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他费力地把渔网拽上来一看,网兜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挂着一片银白色的鱼鳞,足有巴掌大,边缘带着点暗红,像是被血染过一般。老姜头愣住了,他拿起鱼鳞,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心中充满了疑惑。这么大的鱼鳞,至少得是几十斤重的大鱼才能长出来,可老鱼湾里,除了传说中的“鲤王”,哪有这么大的鱼呢?

“怪了……真是怪了。”老姜头皱起眉头,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他把鱼鳞放在一边,又重新把渔网沉入水中。这次,他更加专注地盯着冰窟窿,眼睛一眨不眨。

过了一会儿,冰窟窿里突然“咕嘟”冒了个大泡,紧接着,水面上漂起了一串细小的红籽,是鱼籽。那鱼籽在墨绿色的水面上格外显眼,如同点点繁星。老姜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知道,有鱼籽就说明附近一定有母鱼,只要有母鱼,就准能网到鱼。

他兴奋地把渔网往上拉了拉,重新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再次把渔网沉下去。可是,这一次他依然什么都没捞着。接连下了三网,网网都是空的,只有那片大鱼鳞,不知为何,总是挂在网角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仿佛是故意在跟他作对。

风越来越大了,如同发了疯的野兽,在冰面上肆虐着。冰面上的雪被吹得四处打旋,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雪龙卷,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拉扯着老姜头的衣裳。老姜头心里有些发毛了,他下意识地摸出旱烟袋,想抽口烟暖暖身子,也压压惊。他用冻僵的手好不容易划着火柴,那微弱的火苗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冰窟窿里的水动了。

那不是普通的波浪,而是有条黑色的影子在水里游动,很长很长,像一根巨大的黑带子,在水中缓缓地绕着冰窟窿转了一圈,然后又慢慢地沉了下去,消失在了墨绿色的江水深处。老姜头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鲶鱼?”老姜头心里嘀咕着,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老鱼湾的鲶鱼再大,也没有这么长的,而且那影子的形状也不像是鲶鱼。他不禁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的,老鱼湾里有条千年鲤王,身子比船还长,能化人形,每年腊月都要带着鱼群往上游,去朝拜江神。

“莫不是惊动了鲤王?”老姜头的心里猛地一紧,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冒了出来。他赶紧把渔网收了上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鲤王爷莫怪,鲤王爷莫怪啊!我这是急着给孙子抓药,多有打扰,多有打扰了。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恐惧的地方。

他刚抬起脚,就听见冰窟窿里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老姜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原来是条巴掌大的小鲤鱼,银灰色的鳞片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肚子鼓鼓的,正躺在冰面上拼命地蹦跶着。它离冰窟窿只有半尺远,只要再蹦一下,就能掉回水里。

老姜头叹了口气,弯腰把小鲤鱼捡了起来。这鱼像是被冻僵了,身子硬邦邦的,只有鳃还在微微地动着,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老姜头看着小鲤鱼,心中有些不忍。他刚要把它扔回冰窟窿,却发现鱼嘴上叼着个东西,亮晶晶的,像是枚铜钱。

他好奇地把铜钱摘下来,借着雪光仔细一看,是枚康熙通宝,边缘都已经被磨得圆溜溜的,上面还沾着点湿泥,仿佛带着江底的神秘气息。老姜头心里一动,他想,这铜钱看着有些年头了,说不定能换几个钱,给孙子抓药。

可当他再看向那小鲤鱼时,发现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里仿佛充满了哀求,又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老姜头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鱼引路”的故事:江里的鱼要是有了灵性,会给迷路的人引路,要么是把人带往安全的地方,要么是……引向该去的地方。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手中的小鲤鱼,又看了看那枚康熙通宝,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把小鲤鱼放回了冰窟窿。小鲤鱼一接触到水,就像重新获得了生命一样,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涟漪。紧接着,冰窟窿里又冒起了一串气泡,这次的气泡排列得很整齐,排成了一条直线,往上游的方向延伸而去,仿佛是在给老姜头指路。

“这是……让我往那边去?”老姜头愣住了,他看着那串气泡,心中充满了疑惑。上游的冰面去年开春的时候塌过,听说底下全是纵横交错的冰缝,危险重重,根本不敢轻易去。

可是,怀里的铜钱仿佛变得越来越烫,烫得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孙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在他眼前不断地浮现,那痛苦的模样让他心疼不已。他咬了咬牙,对着冰窟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鲤王爷要是真有灵,就指条活路给我吧。我老姜头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求您救救我的孙子。”

说完,他便跟着气泡指引的方向走去。脚下的冰面在他的踩踏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走过的冰面异常结实,连一丝裂纹都没有,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托着他,保护着他。

走了约莫半里地,气泡在一处冰面突然停下,不再往上冒了。老姜头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四周,这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着他。

他拿出冰镩,在气泡消失的地方开始凿冰。“哐当、哐当”,冰镩与冰面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着。刚凿开一个小口子,就听见“哗啦”一声,一条足有二斤重的江鲫猛地从水里跳了出来,落在冰面上,不停地蹦跶着,鱼尾拍打着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又有几条鱼跳了出来,都是肥美的江鲫,不大不小,正好够卖钱给孙子抓药。

老姜头又惊又喜,他兴奋地喊了起来:“有了!有了!”他赶紧把鱼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麻袋里,生怕它们跑掉了。不一会儿,麻袋就装满了鱼,沉甸甸的,仿佛装满了希望。

他知道,这是鲤王在帮他,是松花江的恩赐。往回走时,天已经渐渐擦黑了,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慢慢地笼罩了整个江面。路过刚才那处冰窟窿时,老姜头特意停了下来,他拿出那枚康熙通宝,轻轻地扔进了水里。

铜钱落水的瞬间,溅起了一小朵水花,然后缓缓地沉入了江底。就在这时,冰窟窿里突然冒起了一股大水柱,足有一人多高,水柱在暮色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如同一条巨大的银龙冲向天空。水柱顶端,隐约有个巨大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条大鱼的尾巴,在暮色里划出道银亮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落回水里,溅起的水花在冰面上迅速凝成了冰花。

老姜头吓得赶紧跪在冰面上,不停地磕头,嘴里念叨着:“谢谢鲤王爷,谢谢鲤王爷的大恩大德。”磕完头后,他爬起来,不敢再回头看一眼,迈着匆匆的步伐往家赶去。

回到家,他把鱼卖给了城里来的鱼贩,换了足够的钱。他顾不上喝一口热水,就赶紧请了大夫给孙子瞧病。说来也怪,大夫刚到家门口,孙子的烧就退了下来,小脸也渐渐恢复了血色。晚上,孙子还喝了半碗小米粥,吃得津津有味。

媳妇好奇地问他鱼是在哪儿打的,老姜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说是老鱼湾的鲤王爷显灵了。他把那片大鱼鳞收了起来,用一块干净的红布包着,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炕洞里,那是他和松花江的秘密。

从那以后,老姜头逢年过节,都会来到老鱼湾的冰窟窿前,往水里扔些馒头渣,说是给鲤王上供。有人说他傻,说他迷信,他只是笑而不语。他知道,江里的东西,比人实在。你敬它一分,它记你十分。

开春后,老鱼湾上游那片冰面果然塌了,裂了一道足有丈宽的大口子,仿佛是大地被撕开了一道伤口。据说有个不信邪的年轻人,非要去那儿下网捕鱼,结果连人带船都掉进了冰缝里,再也没有上来。

老姜头听说了这件事,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回到家,摸出炕洞里的红布包,打开看了看那片大鱼鳞。鳞片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银光,边缘的暗红像是变成了淡淡的金纹,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他知道,那天要是没有那条小鲤鱼引路,掉进冰缝的,就是他自己。松花江的水,看似温柔平静,底下却藏着无数的规矩和奥秘,比石头还硬。而那些水里的生灵,守着这些规矩,也护着那些懂规矩、敬畏自然的人。

从此,老姜头更加敬畏松花江,也更加珍惜和它的每一次相遇。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和松花江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而那片大鱼鳞,将永远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宝贝,见证着他和松花江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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