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这辈子,最大的敌人会是贤妃。
再不济,也是皇后和太子。
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对着一个满脸褶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嬷嬷,怕得手脚发凉。
这老嬷嬷,自称是舒家的旧人。
是当年伺候过废贵妃,抱过三皇子的乳母。
她就跪在翊坤宫的殿门外,哭得声嘶力竭。
不喊冤,也不求情。
就只是一遍遍地说,想见见她当年抱过的小主子。
说她带来了废贵妃亲手绣的荷包,想亲手交给三皇子。
她来得太巧了。
巧得就像是算准了的。
前脚,裴昭刚把舒家卖了个底朝天。
后脚,他的乳母就哭到了我的宫门口。
这不是来认亲的。
这是来索命的。
“娘娘,这……”
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求助地看着我。
整个翊坤宫的宫人,都远远地躲着,大气不敢出。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是淬了毒的亲情。
“不见。”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把她……把她赶走。”
我的声音在抖。
我不想沾。
我一点都不想沾上舒家的任何事。
“母妃。”
裴昭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他刚从上书房回来,一身天青色的常服,还没来得及换。
他走到我身边,目光越过我,看向殿外那个跪着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让她进来吧。”
我猛地抬头看他。
“昭儿,你……”
疯了吗?
这个时候见舒家的人,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你跟他们还有牵连?
裴昭对我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平静得有些吓人。
“母妃,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总要有个了断。”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
“儿子来处理。”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这个怨种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长到,可以反过来,把我护在他身后了。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欣慰。
我只觉得,那条拴在我脖子上的绳子,又被人,狠狠勒紧了一圈。
舒嬷嬷被带了进来。
她看起来很老了,背佝偻着,走路都需要人扶。
脸上布满了风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她一见到裴昭,就哭着扑了过来,想要去抓他的衣角。
“殿下!我的殿下啊!”
裴昭退后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动作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个人。
舒嬷嬷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脸上的悲痛,凝固了一瞬。
随即,她哭得更伤心了。
“殿下……您不认老奴了吗?”
“是老奴啊……是抱过您,喂过您奶的刘嬷嬷啊……”
裴昭没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她。
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站在一边,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狼群的兔子,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危险。
舒嬷嬷哭了一阵,见裴昭不为所动。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荷包。
荷包是月白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丛兰花。
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殿下,这是……这是娘娘入冷宫前,熬着油灯,一针一线给您绣的。”
“娘娘说,她对不起您,没能护住您。”
“她让老奴告诉您,无论如何,要记得,您身上,流着舒家的血。”
“舒家,是您的根啊!”
她把那个荷包,高高举起,递向裴昭。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着一种狂热又期待的光。
血。
根。
这两个字,像两把刀子,插在翊坤宫这死寂的空气里。
这是绑架。
用血缘,用亲情,用一个母亲的爱,来绑架一个儿子。
让他背叛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紧张地看着裴昭。
我怕。
我怕他还念着那份生母之情。
只要他伸手,接了那个荷包。
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完了。
他会被打回原形。
而我,就是那个教唆皇子,意图不轨的罪魁祸首。
裴昭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荷包上。
他看了很久。
久到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然后,他笑了。
很轻,很淡的一个笑。
“嬷嬷,你记错了。”
舒嬷嬷愣住了。
“殿下?”
“我母妃,闺名林氏,封号为‘惠’。”
裴昭的声音,清亮而平静。
“她现在,就站在这里。”
他转过头,对我,微微躬身。
“她教我,做人要清清白白。”
“她给我做的红烧肉,天下第一。”
“她会因为我没吃完青菜而生气,也会在我被人欺负时,第一个为我出头。”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舒嬷嬷身上。
那里面,所有的温度,都消失了。
只剩下,冰雪一样的冷。
“至于你口中的那位舒贵妃,她是罪人。”
“而我,”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姓裴。”
“是大裴王朝的三皇子。”
“我的根,在太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不在舒家。”
舒嬷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举着荷包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殿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那是您的亲生母亲啊!”
“亲生?”
裴昭嘴角的弧度,带上了一丝嘲讽。
“生而不养,何以为母?”
“她给了我一条命,却也给了我一身洗不掉的麻烦。”
“而我的母妃,”他看向我,“她给了我一个家。”
他说完,不再看那个老妇人。
“来人。”
“把她,和她的东西,一起请出去。”
“告诉外面那些还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人。”
“翊坤宫,不欢迎任何姓舒的。”
“从今往后,若再有舒家的人,胆敢踏入翊坤宫半步。”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掉冰渣。
“就地打死,不必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