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封奏折，送上去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的赵全赵总管，亲自带着圣旨，出现在了永和宫门口。
阵仗比昨天封嫔时还大。
他身后跟着一队小太监，手里捧着拂尘、香炉，还有明黄的圣旨。
我刚勉强吃了几口小桃从我私藏的行李里翻出来的肉干，垫了垫肚子，正跟裴昭坐在院子里，对着那破厨房发愁。
看到这阵仗，我嘴里的肉干瞬间就不香了。
我吓得直接从石凳上滑了下来，拉着裴昭跪了一地。
“奴才给端嫔娘娘请安。”
赵全的声音温和依旧，但那份恭敬，却比昨天更深了。
深得让我心头发毛。
“赵总管快请起。”我哆哆嗦嗦地开口。
他没起，只是展开了圣旨，朗声宣读。
圣旨很短，核心意思就一个：准了。
不但准了，皇帝还从内帑里拨了银子，命工部即刻派人前来修缮，务必在三日内，给我修出一个能用的厨房来。
念完圣旨，赵全才亲自把我扶起来。
“娘娘，这下您可满意了？”他笑着说，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探究，“皇上说了，三殿下的身子骨是第一要紧的，您这片慈母之心，难能可贵。”
我捏着那卷还带着皇帝体温的圣旨，手心全是汗。
我满意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这道圣旨，比昨天的封嫔圣旨还要烫手。
它像一块烧红的炭，被硬塞进了我怀里。
我看着赵全那张笑眯眯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送走了赵全，我颓然地坐回石凳上，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发呆。
“娘娘，您真厉害！”裴昭捧着圣旨，小脸上满是崇拜的光，“父皇真的同意了！”
小桃也激动得脸颊通红。
“主子，这下好了！以后再也不用吃御膳房那些猪食了！”
她们都很高兴。
只有我，高兴不起来。
我的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慌得厉害。
我只是想吃顿好的。
我真的只是想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地，吃顿好饭而已。
可现在，事情好像闹大了。
为了一个破厨房，惊动了皇帝，动用了内帑，还指派了工部。
我一个刚晋位的嫔，搞出这么大动静。
这在后宫，跟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骂她们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骂她们只能忍气吞声吃御膳房的冷饭剩菜。
我这是……要成为后宫公敌了？
我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圣旨下来的当天下午，永和宫就没清静过。
各宫的宫女太监，跟走马灯似的，一波一波地来。
名义上，都是来“恭贺娘娘得偿所愿”的。
可那些人的眼睛，却总是不住地往后罩房那个破厨房的方向瞟。
那眼神，像是要用目光把那破墙盯出几个窟窿来。
小桃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脸都白了。
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外面……外面都传疯了。”
“说什么？”
“说您……说您是嫌御膳房的饭菜不干净，怕人下毒，才非要自己开小灶。”
“还有更难听的，”小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们说您这是效仿前朝宠妃，要用‘食’来笼络人心，培养自己的势力……”
我听得头皮发麻。
下毒？
培养势力？
我的天，我只是单纯的饿啊！
傍晚，那个已经对我死心塌地的管事太监，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地向我禀报。
“娘娘，贤妃娘娘的延禧宫里，今天下午碎了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
我的心，咯噔一下。
“皇后娘娘呢？”
“皇后娘娘的凤仪宫倒是很安静，”管事太监垂着眼，“奴才听说，皇后娘娘听完禀报，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
这三个字，比摔碎一套茶具，更让我感到寒冷。
那是一种来自权力顶端的，不动声色的审视。
她盯上我了。
“还有呢？”我追问。
“德妃娘娘宫里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派人来问了一句，咱们宫里是不是缺人手，说可以匀两个手脚麻利的过来帮忙。”
德妃？五皇子的生母。
她这是……示好？还是试探？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不小心闯进狼群的兔子，周围全是绿油油的眼睛，每一双都在盘算着，该从哪里下口。
“娘娘。”
裴昭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您在怕什么？”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
“小昭，我不懂这些。我只是想让你吃好点。”
“我知道。”他点点头，抬起脸看我，“可是娘娘，您有没有想过，父皇为什么会同意？”
我愣住了。
是啊，皇帝为什么会同意？
我一个刚晋位的嫔，提出这么一个打破规矩，得罪所有人的要求。
他为什么会准？
“因为我写的奏折情真意切？”我试探着说。
裴昭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因为父皇也觉得，御膳房该敲打敲打了。”
他又在圈外面，画了好多小圈，把大圈围了起来。
“父皇准了您的厨房，就像是在这潭死水里，扔下了一块石头。他想看看，会溅起什么样的水花。”
他指了指那个代表我的小圈。
“您不是在跟她们斗，您只是父皇手里，那块用来投石问路的石头。”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些圈圈。
裴昭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了。
皇帝才是那个下棋的人。
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盘上的子。
他不是在宠我。
他是在用我。
用我这个“异类”，去搅动后宫这潭死水，去敲打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的恐惧，忽然就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平静。
反正都是棋子，那至少，我要做一颗能吃饱饭的棋子。
“娘娘，您看！”
裴昭忽然指着远处，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工部的人，已经抬着木料和青砖，叮叮当当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工匠师傅，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启禀端嫔娘娘，我等奉旨前来修缮厨房。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夕阳的余晖，给那座破败的厨房，镀上了一层金边。
工匠们开始测量，动工。
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知道，这声音，此刻一定传遍了整个后宫。
无数双耳朵，正在听着。
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
看着我这小小的永和宫，看着我这即将重获新生的厨房。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是尘土和石灰的味道。
我却仿佛已经闻到了红烧肉的香气。
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看。
明天，我就要吃到糖醋排骨。
谁也别想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