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浓敲开了医务科主任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甄主任黑着张脸坐在办公桌后，全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很难说话的阿姨气质。办公室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位既精致又略显潦草的女士，年纪看起来和李意浓差不多，或者稍大两岁。李意浓不认识这位女士，但大概知道甄主任找自己是什么事。
甄主任看着祸首来了，连句招呼或者寒暄都没有，直接就说：“这下你满意了吧？患者家属已经起诉，法院也立案了。给，这是传票。”
李意浓很淡然的走到甄主任办公桌前，拿起传票看了一眼。
沙发上的那位女士开口说话：“李医生，对方起诉的是您病历存在严重的错误信息，从法律专业角度讲，这属于‘病历记载不实’。”
李意浓读着传票上的案由，听着沙发上的注释，不但没有着急，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有说医疗事故就可以……”
甄主任显然听到了祸首的嘟囔：“你还在这里庆幸！就因为你这事儿，医院要跟着你一起担责任，多少人得为着你忙活！当初反复劝你再仔细想想，再好好检查检查，你不听，现在好了！哎……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患者只会起诉医院，又不会起诉医生个人。忙死啦，一天到晚忙死啦，还要帮你应付官司。”
李意浓抬起头，看着甄主任，说着幕僚舢教的台词：“我的病历没有问题，我坚持我的原则。如实记载抢救病历是我的履职行为，单位替我应诉也是单位应当应分的事情。大家都是正常干工作，各司其职，我不觉得我给谁找麻烦了。”
这几次和惯犯打交道，甄主任早就感受到这丫头的嘴已经鸟枪换炮了，仍不死心，试图把祸首训出点忏悔之意来：“原则原则，你就知道原则！现在患者闹到法院了，万一你的病历真有问题，万一咱们输掉官司，影响得是整个医院的声誉！再说了，甭管官司输赢，都要把案子挂网上，被患者起诉，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以为你坚守原则就能解决问题？”
李意浓笑了笑：“我没有写错病历，患者这是无理取闹。咱们医院挂网的案子有将近100件，多我一条不多，少我一条不少。”
气不打一处来，想接着发作，却又硬生生忍住，甄主任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小李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吵不过自己的小李了。
“这位是钟晴律师，咱们院常法顾问律所的合伙人律师，在医疗纠纷领域非常厉害。昨天我和他们所长开过会了，你这个案子由钟律师负责。”甄主任脸上又挂起职业笑容，看向沙发：“那应诉的事情，就你们俩先聊吧，我待会儿还有个会。”
钟律师站起来，走到李医生面前，握了握手：“别太担心，我们全力以赴应诉就可以了。走吧，甄主任还要去开会，咱俩先找个地方详细聊聊抢救过程。”
行政楼里的一间小接待室……
钟律师边往外掏平板电脑边问：“李医生，当时抢救过程中，有没有其他医护人员能证明病历记录的真实性？”
“有，当时参与抢救的护士、实习医生都能证明，他们对患者情况的了解和我病历记录一致。孕妇送来时情况危急，陷入昏迷，下身大量出血，初步判断是胎盘早剥引发的大出血。”
“胎盘早剥情况严重吗？当时是如何判定的？”钟律师点开语音转文字的app。
李医生回忆着说：“非常严重。孕妇血压骤降，心率加快，腹部压痛明显，超声检查显示胎盘后血肿，这些都是典型的胎盘早剥症状。情况紧急，我们立刻决定在抢救室里进行剖宫产手术。如果墨守成规，把患者转去妇产科手术室，或者傻等着妇产科的医生过来，现场根本就没有其他办法快速彻底止血，人根本就抢不回来。”
钟律师点点头，又问：“那你是如何确定胎儿在剖宫手术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孕妇送来时已大量失血，休克时间较长，从临床经验判断，胎儿在宫内的情况不容乐观。患者进抢救室前，我们就已经给她上了多普勒胎心监护仪，没检测到胎心。术前做超声检查时，也未能探测到胎心、胎动。我还亲手检查了孕妇的宫底高度，完全不符合活胎的特征。术中取出胎儿后，胎儿全身皮肤青紫、松软，无任何自主活动迹象，脐带搏动消失，这些都表明胎儿在剖宫手术前就已经死亡有一段时间了。”
“术中见到的场景具体是怎样的？这对证明病历真实性很关键。”
“打开腹腔后，发现子宫呈紫蓝色，这是胎盘早剥导致的子宫胎盘卒中表现。胎盘已经从子宫壁大面积剥离，出血量大。而胎儿当时的状态也进一步证实了之前的判断，毫无生命迹象。这些情况我都有详细记录，同时在场的医护人员也都清楚。哦，对了，当时和我一起抢救患者的实习医生简佳，她应该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让她仔细多看一下这种不算很常见的病例。”
“除了这些直观表现，还有其他依据能确定胎儿术前死亡吗？”钟晴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李医生，你别介意我追问个没完没了的，我相信你。我只是站在庭审法官的角度……”
“没关系，我没有介意。”李意浓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说：“有其他判断依据。剪断脐带后，我对胎儿进行全面检查时，发现胸廓无起伏，气管内未见有气体交换的迹象，这些都是判断胎儿死亡的重要依据，而且都记录在病历相应位置。”
钟晴思索片刻：“行，这些信息很关键。那当时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他们现在对于这些细节还能清晰回忆起来吗？”
“我觉得没问题，大家对那次抢救印象都很深刻，毕竟情况棘手。”
“那我方便和你一起回科里边找其他参与抢救的同事再聊聊吗？我需要再侧面印证……哦，不好意思，李医生，我不是不相信……”
李医生很识趣的主动接住话茬子：“我知道你相信我，侧面印证我的话是否精准，我明白的，这是你的工作。”
“感谢你的理解！”钟律师结束录音，把平板电脑塞进包里：“医生都很讨厌别人质疑自己……说实话，我接过你们院十几位医生的案子，你是最配合我工作的一位医生。”
“没办法，医生是个专业性非常强的岗位，但是每天要面对的人全部都是外行。我们没有办法在十几分钟的时间内让外行变得专业，稍微强势一些才是最高效的沟通方式，久而久之会变得很厌恶外行质疑自己的权威性，哪怕是其他科室的医生也没资格质疑。”
从行政楼往急诊楼的方向走着，李意浓忽然想换个胎死宫内之外的话题，想轻松一会儿：“你看起来很年轻，竟然能做上律所的合伙人律师，而且你们所还蛮大的。”
钟晴的声音很清晰，自带一种悦耳的音色：“也没什么，主要是运气比较好，从学校里一出来就跟了位比较靠谱的大律师。我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跟着鸡犬升天了而已。”
李意浓对钟晴这种有能力却不目空一切的人自带好感：“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什么问题？”
“你和我谈案情之前，没提前看病历吗？咱们刚才沟通的内容，好像并没有超出病历的范围。”
“病历我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今天找你谈话的目标，主要是想再验证一遍病历上的内容。”钟晴放慢脚步，侧过脸去，认真观察着李医生：“别介意哦，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尽量在开庭前把所有细节上的风险好好排查一下。而且开庭前，咱们还要和患者那边先走调解程序，我对病历抱有多强的信心，对我制定调解谈判时的策略很重要。”
李意浓直到这会儿才格外留意了一下身边的钟律师。
一条黑色西裤，搭配一双平底皮鞋……
李意浓看着这双平底皮鞋，心中暗自猜想：＜这裤子应该配双高跟鞋更好看。不选择穿高跟鞋，大概是因为每天工作十分忙碌。日行5000步、上不封顶的那种忙碌吧，和我差不多。”
钟晴上半身，里面穿了件白色灯芯绒衬衣，外面套着件深蓝色西装领呢绒大衣。还有条淡蓝色丝巾，随意却又巧妙的系在领口，为整体严肃的装扮增添了几分灵动。丝巾的材质看起来十分柔软，随着初春微凉的风里轻轻飘动，细腻的雏菊暗纹在明媚光线的折射下若隐若现。
钟晴手上拎着一个托特手提包，这是很多职业女性都会选择的款式，足够大，可以轻松装下笔记本电脑。但钟晴的这个包看起来更要沉很多，李意浓猜测里面应该不仅仅只有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估计还有不少文件。
李意浓自认为是个走路速度比较快的人，可和钟晴一起往急诊楼走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要刻意加快步伐才能不掉队。
仔细鉴赏完钟律师的外表之后，李医生才想明白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她时，脑子里会有种“穿着精致又打扮潦草”的第一印象。因为钟律师的头发稍微有一点点乱，但这种乱并非不修边幅的那种乱，而是透着一种早上出门时很匆忙，进入工作状态后又完全想不起来打理的感觉。
几缕发丝俏皮的垂落在脸颊旁，为她增添了些别样的随性与真实，与她精致的着装形成了有趣的反差，却又奇妙的融合在一起，使得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独特的……书卷气息与果敢气质毫无违和感的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独特感觉。
“钟律师，在你处理过的案子里，像这种因病历引发的纠纷常见吗？”
“病历纠纷很常见，但基本上都是起诉医院胡乱篡改病例，嫌医院不给改病历的案子，说实话，反正我是第一次接。不过你放心，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应对这个案子，我们团队是所里专注医疗领域的团队，大家在这方面都很专业，我们有一起开案情分析会的习惯，如果时间上允许的话，你也可以参加，多听听讨论过程，可以缓解应诉的焦虑感。”
李意浓点点头，又摇摇头：“下周我就要实操考试了，最早要下下周才能有空。”
“我听说你报了傅主任的博士生？”
“嗯，你认识傅主任？”
“去年傅主任有位肺部恶性肿瘤的患者，微创切除手术过程中出现了肺动脉先天性畸形导致的大出血，死了。家属起诉了傅主任，那个案子也是我接的。”
“我听说过这个事情，但是不知道起诉了。”
“你刚才是不是在甄主任办公室里提了一句，你们医院挂网的案子将近100件？其实把调解成功的案子也算上去的话，差不多要200件以上了。能达成调解协议的案子不挂网，所以才是将近100件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