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家属院里,关于二姨姐董良菲的议论,如同夏日里腐烂的瓜果,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酸臭气,却又在无人清理的角落里顽固地存在着。自那次在麻家门前被董良红当众斥责、颜面扫地之后,董良菲便彻底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她不敢再在公开场合露面,整日躲在娘家那间低矮的厢房里,对着斑驳的墙壁发呆,或者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眼神浑浊、面容憔悴的女人,一遍遍咀嚼着失败的苦涩和刻骨的怨恨。
她恨麻松山不识抬举,恨他让自己沦为笑柄;她更恨董良红,恨她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风光,恨她那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将她最后一点遮羞布也撕得粉碎。这种恨意,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性格也变得更加乖戾偏执。连她的父母,那个老实巴交的林业工人董国文和日渐沉默的董婶,对她也是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时间是最冷静的法官,也是最能磨平棱角的砂纸。当外界的议论声因为缺乏新的“养料”而逐渐平息,当麻松山带领的护林队和牛晓云掌舵的船队不断取得新的成就,名声越发响亮时,董良菲那被怨恨填满的内心,也开始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
尤其是一次,她偶然听到邻居议论,说牛晓云如何带着船队在省城打开了销路,一次赚的钱比普通工人一年工资还多;说麻松山如何带着护林队转型,受到了上级的表彰……那些她曾经觊觎、试图用歪门邪道去获取的财富与风光,正被那些人凭借着实实在在的本事和汗水,牢牢地握在手中。而她自己,却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除了日渐增长的年龄和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气,一无所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恐慌,开始噬咬她的心。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飘着清雪的午后。她因为一点小事,又在家里对着母亲董婶发脾气,摔摔打打。一直沉默寡言的董国文,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旱烟杆在炕沿上重重一磕,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够了!”董国文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愤怒而有些颤抖,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和老茧的手,指着董良菲,“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妹子良红!再看看人家松山、晓云!人家哪个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哪个像你!整天就知道怨天怨地,净想些歪门邪道!俺老董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董婶在一旁默默垂泪,没有像往常那样劝阻。
父亲这从未有过的严厉斥责,如同当头一棒,将董良菲彻底打懵了。她看着父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变形、却从未做过亏心事的手,看着母亲那绝望而疲惫的眼泪,再想想自己这段时间如同魔怔般的所作所为……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耻、后悔和茫然无措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怨恨筑起的堤坝。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以往那种撒泼式的哭闹,而是充满了无尽悔恨与委屈的嚎啕大哭。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爹……娘……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我就是……就是不甘心……我就是鬼迷心窍了……”
这一哭,仿佛将积压在心中所有的毒素都宣泄了出来。哭累了,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她如何嫉妒妹妹嫁得好,如何趁着麻松山醉酒摸进他屋里,如何被麻乐军打出来,如何在背后散布谣言,如何被董良红当众斥责……每一幕,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原来,错的从来不是别人,一直都是她自己。是她被贪念和嫉妒蒙蔽了双眼,是她自己把一副原本还算可以的牌,打得稀烂。
接下来的几天,董良菲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吵闹,不再抱怨,只是默默地帮着母亲做家务,虽然动作笨拙,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认真。她甚至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去井台挑水,面对邻居们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她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留在林场?这里已经没有了她的立足之地,人们的指指点点会伴随她一生。嫁人?以她现在的名声和年纪,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无非是凑合过日子,重复着一眼能看到头的贫苦生活。
不,她不想这样。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萌生——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迅速生根发芽。她听说,南方沿海那边改革开放搞得很热闹,到处都在建工厂,需要大量工人,机会多得很。虽然背井离乡,前路未知,但至少,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可以靠自己的力气,挣一份干净钱,活出个人样来!
这个想法,她先试探着跟母亲董婶说了。董婶听完,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走吧,走了也好……换个地方,换个活法。总比在这里烂掉强。”
得到了母亲默许,董良菲又在一个晚上,父亲董国文独自抽闷烟的时候,鼓足勇气,将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
董国文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直到一袋烟抽完,他才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哑着嗓子说:“想去,就去吧。家里……没啥能帮你的。路上……自己小心。”说完,他起身,从柜子深处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布包,塞到董良菲手里,“这是俺跟你娘攒的一点体己钱,不多,你拿着当路费。”
握着那带着父亲体温和烟草味的、沉甸甸的小布包,董良菲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知道,这几乎是父母全部的积蓄了。
决心已定,剩下的就是准备。她偷偷去公社开了介绍信,理由写的是“投亲访友”(实际上她在南方并无亲戚)。她收拾了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将父亲给的钱仔细缝在内衣口袋里。
临走前,她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她选了一个傍晚,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来到了麻家小院附近。她不敢进去,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那扇熟悉的院门。院子里,传来李秋兰和董良红说话的声音,还有麻小燕、麻小果姐妹俩嬉笑打闹的声响,炊烟袅袅,透着一种她曾经无比渴望、却亲手推远的温暖和平静。
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院子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安宁的气息吸入肺中,然后,她朝着那扇院门,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一鞠躬,谢罪。为自己曾经的糊涂和过错,给这个家带来的困扰和伤害。
二鞠躬,道歉。特别是对妹妹董良红,为那些恶毒的谣言和中伤。
三鞠躬,告别。告别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己,告别这片生她养她、却再无她容身之地的山林。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脚步,从一开始的沉重,渐渐变得坚定。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趟南下的绿皮火车,喷吐着浓重的黑烟,缓缓驶离了兴安岭地区的小站。拥挤不堪、气味混杂的车厢里,董良菲靠窗坐着,身上穿着她最好的一件旧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覆盖着白雪的山林和田野,眼神复杂,有对未知的恐惧,有离乡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重新开始的决绝。
她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艰辛。南方的工厂、陌生的人群、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一切都是未知数。但她不怕。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一份干净的生活,去洗刷过去的污点,去证明她董良菲,不是只能靠着歪门邪道和嫉妒别人而活的可怜虫。
火车轰鸣着,载着这个幡然悔悟、决心开启新生的女人,驶向了遥远的、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南方。孽海无边,回头是岸。对于董良菲而言,离乡背井并非逃避,而是一场自我的救赎与新生。兴安岭的故事里,少了一个令人不齿的反面角色,而遥远的南方,或许将多了一个为生活奋力拼搏的、普通却不再迷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