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在稻叶上凝成细珠,杨浩宇蹲在试验田的畦埂边,指尖轻轻拨开一株稻苗的基部——密密麻麻的分蘖芽正从主茎旁冒出来,像群挤在一起的绿娃娃,嫩得能掐出水。
“有七个分蘖了。”他在记录本上画了个小小的稻株,旁边标上数字“7”,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惊飞了停在田埂上的麻雀。这组用了增产灵的稻苗,比对照组多分出两个蘖,叶色也更浓绿,像被墨染过似的。
苏婉清提着竹篮走过来时,裤脚沾着的草叶还在滴水。“赵刚把新到的复合肥搬来了,”她把篮子往埂上一放,里面是刚蒸好的红薯,热气在晨光里凝成白雾,“他说要按教授给的比例拌土,问你现在追肥合适不。”
杨浩宇直起身,看她把红薯一个个摆开,指尖沾着的泥土蹭在红薯皮上,像给金黄的薯块缀了些褐色的星子。“等露水干了再追,”他接过她递来的红薯,热乎气烫得指尖发麻,“现在追肥容易烧根,得让太阳把叶面上的水晒干。”
苏婉清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浆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她赶紧用手背擦掉,却没注意到杨浩宇的目光在她沾着薯泥的嘴角停了一瞬。“你看那组没加增产灵的,”她指着东边的畦田,“分蘖才五个,叶片还发蔫,是不是缺啥营养?”
杨浩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片稻苗的叶尖泛着淡黄,像被霜打过似的。“是缺钾,”他蹲下去扒开根部的土,白根比正常的短了半截,“下午把缓释钾肥撒下去,围着根刨个浅沟,别直接撒在苗上。”
苏婉清蹲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扒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黑泥。“你说这稻苗也真有意思,”她突然笑出声,“跟孩子似的,缺了啥就得哭丧着脸,给点好东西就立马精神。”阳光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像落了两滴晨露,亮得晃眼。
杨浩宇看着她沾着泥的指尖,突然想起昨夜在灯下,她对着农技手册研究追肥比例的样子——台灯的光晕落在书页上,把她的睫毛映成淡淡的影子,铅笔在纸页上涂涂改改,连额角的碎发垂下来都没察觉。
“该搭支架了。”他突然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再长高点容易倒伏,下午让赵刚把松木杆扛来。”苏婉清点头时,发梢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他差点把手里的红薯掉在地上。她好像没察觉,只顾着数另一株稻苗的分蘖,嘴里小声念叨着“六个,比刚才那株少一个”。
赵刚扛着松木杆过来时,老远就喊:“浩宇哥!婉清姐!你们看我带啥好东西了?”他把杆子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几包彩色的线,红的绿的缠在纸筒上,像截截鲜艳的花藤。
“这是供销社新进的绣花线,”他献宝似的递到苏婉清面前,“我娘说让你给试验田的木牌绣个花边,看着喜庆。”苏婉清的脸“腾”地红了,把线往他怀里一推:“胡闹,哪有给木牌绣花的?”可指尖碰到那抹鲜亮的红时,却忍不住捏紧了些。
杨浩宇假装整理记录本,嘴角却悄悄翘起来。他知道苏婉清喜欢这些鲜亮的颜色,上次去公社,她在布店门口站了好久,盯着块蓝底白花的布料看,直到店员出来才红着脸走开。他当时就想,等秋收了,一定扯块最好的布给她做件新衣裳。
露水渐渐被太阳晒干时,赵刚开始按比例拌肥。苏婉清蹲在旁边帮忙过筛,把结块的肥料捏碎,细小的粉末沾在她的蓝布衫上,像落了层白霜。“你看这肥真细,”她捏起一小撮在阳光下看,“比咱自己沤的有机肥匀多了,怪不得教授说见效快。”
杨浩宇往畦田里插松木杆,每根杆都栽得笔直,间距刚好能让稻苗在中间舒展。“等分蘖期过了,就用绳子把杆连起来,”他拍了拍杆顶的泥土,“这样稻穗沉了也不会倒,通风还好,不容易生病。”
苏婉清突然指着田埂边的杂草:“你看那草长得比稻苗还旺,得薅了。”她抓起小薅锄蹲下去,动作麻利得像在绣花,草叶被连根拔起时,带起的泥土溅在她的裤脚上,她却毫不在意,只顾着把草根上的土抖干净。
杨浩宇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北大荒的黑土地,因为有了她,连薅草都成了件有意思的事。他想起刚来时,这片地还是片荒地,石头比土多,现在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稻苗长得比别处都壮实——就像她这个人,看似柔弱,却带着股子韧劲,能把最贫瘠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
中午歇晌时,三人坐在田埂上吃干粮。苏婉清把红薯皮剥下来,放在石头上晒着,说要留给田鼠当粮食,免得它们啃稻苗。“你就是心太软,”赵刚啃着玉米饼笑,“上次那只偷麦粒的田鼠,你还特意留了把陈米,结果它把一窝崽子都带来了。”
苏婉清瞪他一眼,却把另一块红薯皮也晒在石头上:“它们也是为了活命,只要不祸害咱的稻苗,给点吃的咋了?”杨浩宇看着她手背上的晒痕——那是连日在田里忙活晒出来的,比上次见面深了些,像抹了层淡褐色的胭脂。
午后追肥时,杨浩宇特意把苏婉清拉到一边:“撒肥时离苗根远点,别沾着皮肤,这肥烧得慌。”他从布包里掏出副旧手套,是他自己用了两年的,掌心磨出了洞,却还结实,“戴上,别伤着手。”
苏婉清接过手套,指尖触到他残留的温度,突然想起昨夜他送她回家时,在月光下说的话:“等稻子熟了,咱就去拍张照片,让上海的同学也看看,咱北大荒的稻子不比南方的差。”那时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几乎要把她的影子裹住。
她低头往沟里撒肥,肥料落在土上“簌簌”作响,像在数着日子。远处的松木杆在风中轻轻摇晃,稻苗的叶片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混着赵刚哼的跑调红歌,在午后的田野里织成段温柔的调子。
杨浩宇看着她戴着自己手套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他知道,这分蘖期的期盼,不止是盼着稻苗多结果,还盼着些别的——像盼着田埂上的野花早点开,盼着晒在石头上的红薯皮能引来田鼠,盼着秋收时的照片里,能有她笑弯的眼睛。
夕阳把稻苗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片绿色的海。杨浩宇把最后一根松木杆插好时,苏婉清正蹲在畦边,给那株分出七个分蘖的稻苗系红绳——那是她用赵刚给的红线系的,细细的绳在绿苗上打了个蝴蝶结,像给最拔尖的孩子戴了朵小红花。
“这样就不会认错了,”她抬头冲他笑,眼里的光比夕阳还暖,“等它结穗了,咱就数它的粒数,看看是不是真能多结两粒。”杨浩宇点头,看着那抹鲜亮的红在绿海里晃,突然觉得,这黑土地上的日子,就像这稻苗的分蘖,正一点点长出新的枝丫,带着沉甸甸的期盼,往饱满的秋天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