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日子像指缝间的沙,越是想握紧,越是溜得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十,离返回潮城不到三天了。
下午詹晓阳提了一条烟和一个装着点心的红塑料袋。他要去看望舅舅,也是要办正事。
“我去趟舅舅家,”他对父母说,“商量小惠家装修的事。”
詹晓阳开着摩托车,不用十分钟就到了舅舅家。
“舅。”詹晓阳在门口喊了一声。
舅舅抬起头,看见是他,笑着迎上来:“晓阳来了?快进来坐。”
舅妈也从屋里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嗔怪道:“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进屋喝茶。”
舅妈泡了茶,是浓浓的凤凰单丛茶,汤色深红。
“舅,”詹晓阳喝了口茶,开门见山,“今天来,是想问问小惠家装修的事。您这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舅舅在对面坐下,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正月十八开工。我找了三个师傅,都是熟手,干活实在。材料那边我也联系好了,水泥、沙、瓷砖,都有熟人,价格实惠。”
他顿了顿,继续说:“目前是按通常的标准来装修——地面铺普通瓷砖,内墙刷白灰,外墙简单粉刷。这样下来,材料加人工,大概三四万左右。”
三四万,在1997年的农村,不是小数目。但詹晓阳知道,这只是最基本的装修,住是能住,但谈不上舒适。
“如果好一点呢?”他问,“用好的材料,做工精细点。”
舅舅愣了一下,抬眼看他:“好一点?那成本就上去了。地面和内墙用大理石,外墙贴瓷砖,门窗用好的木料,再做个吊顶……这样下来,费用得到六万块。”
六万。舅舅说这个数字时,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在1997年,六万块能在镇上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了。花这么多钱装修一栋农村的自建房,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奢侈,甚至是不必要的。
但詹晓阳几乎没有犹豫:“那就按好点的标准来装。舅,这两天您带师傅去量一下尺寸,出个详细的单子。我让刘妈妈先拿五万块给您,您去定购材料。不够的,后续再补。”
舅舅手里的烟抖了一下,烟灰落在桌上。他看着外甥,眼神复杂:“晓阳,你可想好了?六万块,不是小数目。”
“我想好了,”詹晓阳语气坚定,“舅,钱的事您不用担心,够用。小惠家的房子,既然盖了,就要装好。她们一家人不容易,该过点好日子。”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抽了口烟,烟雾在午后的阳光中缓缓升腾。半晌,他才点头:“行,既然你决定了,舅就给你好好干。材料我用最好的,师傅我请最稳的,保证给你装得漂漂亮亮。”
“谢谢舅。”詹晓阳真心道谢。
舅舅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你和小惠.……什么时候去江城?”
“正月十二我们先回潮城,处理点事情,”詹晓阳说,“正月二十三从潮城火车站坐卧铺去江城。”
“江城冷,多带点厚毛衣。”舅舅说道。
詹晓阳点头称是,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说了些家常。舅妈在厨房忙着做饭,要留他吃晚饭,他推说还有事,起身告辞。
詹晓阳跨上摩托车,朝舅舅舅妈挥挥手,一拧油门,摩托车驶出院子。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往刘小惠家去。
春日下午的风很温柔,吹在脸上,带着田野的气息。
十几分钟后,摩托车在刘家小楼前停下。院子门敞开着,刘小惠在二楼的窗户边看书,听见摩托车声,探出头来,看见是他,眼睛一亮,转身就往楼下跑。
“来啦。”她跑到院门口,脸上是藏不住的笑。
“找你爸妈说点事。”詹晓阳停好车,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刘爸爸放下手头的工具,刘妈妈晾完最后一件衣服,都迎过来。大家进了客厅,刘妈妈泡茶,刘小惠端出瓜子花生。
“叔,阿姨,”詹晓阳坐下,开门见山,“我刚从我舅家过来,跟他商量了装修的事。”
提到装修,刘爸爸刘妈妈都坐直了身子,这是他们家的大事。
“我舅说,正月十八开工,”詹晓阳继续说,“目前有两种方案。一种是普通装修,三四万左右;另一种是好点的,用大理石铺地,内墙贴瓷砖,外墙也贴瓷砖,门窗用好的木料,大概要六万。”
“六万?不少钱呢?不过手头上还有七八万,没有问题。”刘妈妈淡淡地说。
詹晓阳看着两位长辈,眼神真诚:“叔,阿姨,既然要装,就装好点,住着舒服。”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舅这两天会带师傅来量尺寸,出材料单。到时候,您先拿五万块给他,他去定购材料。不够的,后续再补。”
正事说完,气氛轻松了些。詹晓阳看看时间,下午四点多。
他起身:“叔,阿姨,我还有点事,要去看望两位师姐。我就先走了。”
“师姐?”刘妈妈问,“你们在卫校的师姐?”
“嗯,江铃师姐和玉雪师姐,”詹晓阳解释,“去年在卫校,她们很照顾我们,现在有点时间,我们去看望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刘妈妈点头,又对刘小惠说,“惠儿,空着手去不好,家里有点心,带些去。”
她转身进里屋,拿了几盒特产,用两个红塑料袋装好,递给刘小惠。又对詹晓阳说:“晚上回家里吃饭,我汤只鸡。”
“不了,阿姨,”詹晓阳婉拒,“晚上我和小惠在外面吃就行,不麻烦您了。”
刘妈妈还想留,但看两个孩子眼神交流,明白了什么,笑着点头:“行,那你们年轻人自己安排。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知道。”
詹晓阳和刘小惠出了门,提着点心,坐上摩托车。
“先去江铃师姐家,”詹晓阳说,“她家离这不远。”
摩托车在乡间公路上行驶。刘小惠坐在后座,手环着詹晓阳的腰,脸靠在他背上。风很温柔,带着田野和阳光的气息。
“老伙……”她轻声说,“谢谢你。为我家做这么多。”
“又说傻话,”詹晓阳打断她,“你家就是我家。以后不许再说谢。”
“嗯。”刘小惠应着,把他抱得更紧。
十几分钟后,摩托车在镇子边缘的一栋楼房前停下。这是江铃师姐家,门开着,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
詹晓阳在门口喊了一声:“江师姐在家吗?”
里面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红色毛衣的姑娘跑出来,看见他们,眼睛一亮:“晓阳?小惠?你们怎么来了?”
正是江铃,比在卫校时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笑容灿烂。
“大半年不见了,来看看你。”詹晓阳笑着,递上点心。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江铃接过,招呼他们进屋,“快进来坐,外面冷。”
江铃的父母都在,见女儿的同学来,很热情,泡茶,端糖果。江铃还有个弟弟,在里屋做作业,听见动静,也跑出来看热闹。
“师姐,实习还好不?”詹晓阳坐下,问。
“还行吧,比在卫校上课轻松的多。”江铃给他和小惠倒茶,“明天一早的车,回汕城人民医院。”
“这么巧,”詹晓阳说,“我们要不来,就见不上面了。”
江铃师姐问起詹晓阳在潮城的情况,问起他们去江城的安排。詹晓阳简单说了,又问师姐实习的注意事项。
“实习啊,就是多看,多学,少说话,”江铃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带教老师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勤快点,有眼力见。”
又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詹晓阳起身告辞。江铃送他们到门口,拉着刘小惠的手说:“小惠,好好照顾自己。江城那边冷,多带衣服。记得给我和玉雪写信。”
“嗯,师姐你也是,在汕城好好的。”刘小惠说。
从江铃家出来,又去了玉雪家。玉雪家条件好些,是栋三层小楼。
玉雪正在楼上收拾行李,听见动静下楼,看见他们,又惊又喜。
“晓阳!小惠!你们怎么来了?”
又是一番寒暄,喝茶,聊天。玉雪比江铃活泼,话多,说起实习的事,既兴奋又紧张。
在玉雪家也坐了半小时,看看天色渐晚,詹晓阳再次起身告辞。玉雪送他们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跑回屋,拿了两条围巾出来。
“这是我妈织的,羊毛的,暖和。你们一人一条,到江城用得着。”
“师姐,这怎么好意思……”刘小惠想推。
“拿着,”玉雪把围巾塞到她手里,“师姐的一点心意。到江城好好的,常写信。”
“好,谢谢师姐。”
告别玉雪,天已经擦黑了。镇子上的路灯陆续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格外温暖。
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是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了。
“饿了吧?”詹晓阳问刘小惠。
“有点。”刘小惠点头。
“走,带你吃好吃的。”
摩托车在暮色中行驶,几分钟后,在“三强食店”门口停下。
店里已经亮灯了,有几桌客人。老板见他们来,熟稔地招呼:“来啦?吃什么?”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詹晓阳点了菜:豆干炒韭菜、荷兰豆炒鱿鱼、红烧鱼块,还有鱼头汤。都是家常菜,但做得好吃。
菜很快上来。豆干煎得金黄,韭菜翠绿;荷兰豆爽脆,鱿鱼鲜嫩;鱼块烧得入味,鱼头汤奶白浓郁。两人埋头吃起来,是真的饿了。
“真好吃,”刘小惠小口喝着汤,满足地说,“比潮城的饭店还好吃。”
“那是你饿了,”詹晓阳给她夹了块鱼,“慢点吃。”
两人边吃边聊。说起今天的安排,说起装修的事,说起师姐们的嘱咐。说到去江城,刘小惠有些忐忑:“晓阳,江城……真的那么冷吗?”
“冷是冷,但咱们年轻,不怕,”詹晓阳安慰她,“多带点衣服,注意保暖就行。”
“嗯,”刘小惠点头,又想起什么,“我爸妈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詹晓阳笑了:“是我照顾你才对。”
吃完饭,付了钱,走出食店。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出来了,春夜的风还有些凉,但两人靠在一起,是暖的。
摩托车在夜色中行驶,送刘小惠回家。到她村口,摩托车停下,刘小惠下车,却没立刻走,转身看着他。
“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她说,眼睛在夜色中亮亮的,“我妈说要汤鸡。”
“好,”詹晓阳点头,“我中午过来。”
她走近一步,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很轻,很快,但温暖。然后转身,跑进村子,红色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闪,不见了。
詹晓阳站在村口,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嘴角扬起。
他骑上摩托车,发动引擎,车灯亮起,照亮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