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下午四点四十分。当最后一门《临床检验学》考试的终场铃声，如同一声漫长而疲惫的叹息，尖锐地刺破教学楼的寂静时，整个潮城卫校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深潭，沉寂的水面骤然炸开，沸腾起来！
“考完啦——！！！”
“解放了！终于解放了！！”
“回家！我要回家睡三天三夜！！”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各个考场所在的楼层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拍桌甚至书本抛向空中的声响！
压抑了整整三天的紧张、焦虑、疲惫，在这一刻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宣泄！学生们如同潮水般从各个教室门口涌出，汇入走廊，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狂喜，或激动地与同伴拥抱，或瘫在墙上长吁短叹，或迫不及待地冲向宿舍准备收拾行囊。
95口腔班的同学们，虽然比护理、助产等班级早一天结束“刑期”，但此刻也完全融入了这片解放的狂欢海洋。
教学楼门口，那个熟悉的圆形花圃边，以詹晓阳为首的“飞扬团队”七人，以及班长游金彦、团支书许汉文、学习委员许文珊等班干部，已经自发地聚集在了一起。
“出来了！都考完了！” 汪胖子挺着肚子，搓着冻得发红的胖手， 对着从教学楼涌出的人流大声嚷嚷，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没心没肺的快乐。 “走走走！食堂！饿死我了！考完试的肚子叫得比打雷还响！”
“急什么，” 班长游金彦脸上是惯有的稳重，但眼底也藏着笑意，“等其他班的人都冲进去第一波，我们再去，免得挤。”
“而且，蔡老师刚才跟我说，晚上七点，等大家都吃完饭，咱们班最后留下来的同学，在校门口这个花圃集合。有点事，也算……算是个小小的告别吧。”
“告别？” 刘小惠轻声重复，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詹晓阳的手。
“嗯，” 游金彦点点头，声音低沉了一些，“毕竟…… 过完年，就要直接去江城了。”
“好了好了， 先不说这个，吃饭最大！” 团支书许汉文是个皮肤黝黑、性格爽朗的男生，他拍了拍手，试图驱散这突然降临的感伤。
正如所料，食堂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打饭窗口前排起了长龙，喧嚣声、餐盘碰撞声、说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口腔班的同学们好不容易找到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坐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可能是本学期在卫校的食堂最后一顿“正式”晚餐，一边高声谈论着刚才的考试题目、寒假计划、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江城生活的憧憬与忐忑。
七点整，天色已完全黑透。
口腔班五十多个同学，准时聚集在了 教学楼前的圆形花圃边。
班长游金彦、团支书许汉文、学习委员许文珊等几个班委，手里都提着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
“人都到齐了吧？” 游金彦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用力挥了挥手， 大声说：“走！去江边！”
潮江，这条养育了潮城人民的母亲河，在冬季的枯水期，露出了大片平坦的沙地。
“就是这儿了！” 游金彦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大家，他的脸在远处路灯和黯淡星月的微光下，看不真切表情，但声音 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激昂：“今晚！ 没有老师！ 没有考试！ 就咱们自己人！ 想唱就唱！ 想跳就跳！ 把这学期所有的高兴的、不高兴的、憋屈的、痛快的，全都他妈的 喊出来！扔到这潮江里去！”
“好——！！” 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夹杂着粗口的欢呼！年轻人骨子里的 热血和叛逆，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许汉文和几个男生七手八脚地打开那些塑料袋，里面竟然是一大堆零食、水果、还有一瓶瓶的花生牛奶和可乐！ “来来来！见者有份！班费出的！今晚管够！” 他
大家自动地围成一个大圈，也顾不上 沙地的冰凉，席地而坐。
大家打开还带着凉意的饮料，撕开零食的包装袋。最初还有些拘谨和沉默，只有江风的呼啸和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打破这沉默的，是许汉文。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可乐，然后站起身，走到圆圈中央，清了清嗓子，用他那 不算优美但足够嘹亮的嗓音， 吼出了第一句：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是beyond 的《海阔天空》！
刹那间，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围坐的同学们，无论男女，无论平时是否擅长唱歌，都不约而同地、用尽力气跟着吼了起来：
“在他生命里——”
“仿佛带点唏嘘！……”
同学们一首接一首的唱着，只有感情，没有技巧！
《真的爱你》 唱出了对家人、对朋友 未曾说出口的感恩与深情；
《AmANI》唱出了对和平、对世界的 懵懂向往；
《喜欢你》的旋律响起时，不少男生女生都悄悄地看向了自己心仪或偷偷喜欢的那个ta，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
到了节奏激烈、充满叛逆呐喊的 《卑面派对》，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跟着节奏胡乱地 蹦跳、挥舞手臂，声嘶力竭地 吼着，仿佛要将青春里所有的迷茫、愤怒、不甘和躁动，全都发泄出去！
就在歌声暂歇，大家气喘吁吁、情绪却愈发高涨之时，江边突然传来 “嗤——砰！” 的尖锐声响！
一道闪亮的银色光带猛地窜上夜空， 在最高点 “啪”地炸开，化作一团绚烂夺目的金色花朵！
“哇！烟花！” 众人惊呼！
只见汪胖子和108宿舍的几个男生， 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的 烟花，正站在离江水更近的滩涂上，笑嘻嘻地朝着天空喷射！
“胖子！给我一根！” “我也要！” 更多的男生欢呼着冲了过去，加入嬉戏中，女生们则站在稍远处，捂着耳朵，又怕又兴奋地看着，发出阵阵尖叫和笑声。
烟花短暂地照亮了夜空和江面， 当最后一束光尾坠入黑暗的江水，沙滩上重归 昏暗与寂静。
一种莫名的感伤，悄然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詹晓阳默默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他没有走向江边，而是走到了刚才大家围坐的圆圈中央。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 空气，然后，用一种平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的 声音，轻轻地、却清晰地唱了起来：
“总是一次一次不小心，走进悲伤的森林……”
是吴奇隆的《烟火》。
这首歌的旋律，与刚才beyond 的激昂澎湃截然不同，它舒缓、忧伤，带着一种 直击心灵的惆怅与怀念。
前世的无数个夜晚，当他独自一人时，这首歌，曾是他循环播放最多、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旋律。
每一句歌词，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他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对刘小惠蚀骨的思念，对青春草草收场、充满遗憾的追悔。
“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想再拥有，如果时光能倒流……” 这歌词，曾是他前世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写照。
此刻，在此地，在这群即将各奔东西的同窗面前，在这个他深深爱着的、此刻 就紧紧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孩面前，再次唱起这首歌，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刚刚还沉浸在烟花喧闹中的同学们， 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刘小惠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怔怔地望着圈子中央那个身影。
她听出了他歌声中那不同寻常的沉重 与复杂，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深沉情感，让她的心微微揪紧了。
不知道是谁先跟着哼唱了起来，然后 是第二个，第三个…… 渐渐地，低声的哼唱 变成了清晰的跟唱，最后，汇聚成了一首 轻柔而充满情感的大合唱：
“……
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想再拥有，
如果时光能够再倒流……”
歌声在潮江空旷的沙滩上飘荡，飘向 幽暗的江面，飘向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
青春的欢聚与即将到来的别离，未来的迷茫与对过去的不舍，在这熟悉的旋律中，交织、发酵，化作眼中闪烁的泪光， 和嘴角那一抹带着泪意的、倔强的微笑。
一曲终了，沙滩上陷入了一片长久的、静默的沉寂。
班长游金彦用力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站了起来。
他走到圈子中央，站到詹晓阳身边， 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面向所有同学，声音洪亮而有力，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气氛：
“好了！兄弟姐妹们！歌唱了，烟花放了，零食也吃了！ 咱们95口腔班，在潮城卫校的最后一夜，不能就这么哭哭啼啼地 结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 年轻的脸庞，声音变得更加诚恳而充满力量：“明天，后天，我们就要陆续离开这里回家，来年再开赴江城求学。但请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我们95口腔班都是从潮城卫校走出去的一员！”
“我提议！”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可乐瓶，仿佛那是壮行的烈酒，“让我们 一起， 合唱最后一首歌！ 就唱我们潮汕人最熟悉的—— 《爱拼才会赢》！”
“好！” “唱！” 同学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纷纷举起手中的饮料瓶。
“而且，” 游金彦大声说， “我恳求大家！ 明天离开的时候，不管心里有多舍不得，都把你们的微笑，留给我们的卫校，留给我们的老师，留给我们的校友们，我们要笑着离开， 也期盼着两年后从江城笑着回到潮城，回到卫校！”
“对！笑着离开！” “爱拼才会赢！” 群情激昂！
许汉文再次起了个头，他那带着充满力量的歌声响起：
“一时失志 不免怨叹，
一时落魄 不免胆寒……”
立刻，所有人，用最大的声音，齐声 吼了起来：
“那通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无魂有体 亲像稻草人！”
歌声不再忧伤，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向命运宣战的豪情！大家一边唱，一边跟着节奏用力地拍手，跺脚，沙地发出 “砰砰”的闷响。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时起有时落！
好运， 歹运，
总嘛要照起工来行！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赢！”
在这激昂的、充满力量的合唱声中， 大家收拾起零食包装和饮料瓶，互相搀扶着，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一边继续大声唱着，一边踏着坚定的步伐，转身，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那座灯火阑珊的校园，走回去。
为了能和宿舍的同学们多相处最后一晚，詹晓阳和刘小惠没有回南春桥的小屋。
回到学校后，刘小惠回了女生宿舍， 而詹晓阳则和汪胖子、黄朝彬、王大华等 108宿舍的兄弟们，又浩浩荡荡地杀向了 南春桥头的大排档。
一顿热气腾腾、喧嚣无比的宵夜，啤酒、炒田螺、烤生蚝…… 直到深夜十一点， 才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 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五。
上午，因为学校相关部门的老师要统一收取大家的学生证，前往火车站办理春节后集体赴江城的火车票， 所以暂时还不能离校的同学们，反而有了一段意外的、 无所事事的闲暇时光。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提议：“ 要不， 咱们再去湘子桥和牌坊街走走吧？”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几乎所有还留在学校的口腔班同学的响应。
于是，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卫校大门。大家漫不经心的走着，看着熟悉的街景，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湘子桥上，寒风依旧，但潮江水似乎 比往日更加沉静。
大家趴在古老的石栏杆上，看着江水 缓缓东流，看着对岸影影绰绰的房屋和远处的笔架山。
班上有好几位同学都带来了相机，包括刘小惠。
于是，快门声此起彼伏。
在古桥上， 在牌坊街那巍峨的 “ 状元” 牌坊下，在老街斑驳的骑楼阴影里，一群 穿着厚厚冬衣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做出 各种搞怪的、故作深沉的、或者只是单纯 微笑着的表情，将青春的身影和这座古城的印记，一起定格在小小的胶片上。
下午两点半， 所有人被班长召集回到了教室。
教室里，学习委员许文珊带着几个小组长，将已经盖好了 “学生票优惠” 章、贴好了火车票订票信息条的学生证，一一 发还到每个人手中。
班主任蔡老师走上了讲台。她今天穿了一件略显正式的深色外套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圈似乎有些微微发红。
她环视着台下这些熟悉又即将远离的 面孔，沉默了几秒钟，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开口：
“同学们，我宣布一下学校的正式通知。寒假，从明天，也就是1月25日正式开始，到 2月23日结束。”
“2月24日中午一点所有同学，必须返回卫校报到。2月24日下午两点整，我们统一从学校出发，乘坐学校安排的大巴，前往潮城火车站，换乘K800次列车，前往江城。”
“另外， 要特别提醒大家。江城地处 长江中游，冬季气候湿冷，气温要比我们 潮城低很多，而且室内一般没有暖气。请 同学们务必，务必多准备一些御寒保暖的 衣物，棉衣、羽绒服、 毛裤，都要带上。 千万不要着凉感冒。”
“最后，” 蔡老师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 全班，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代表学校，也代表我自己，提前祝同学们…… 春节快乐！万事如意！前程…… 似锦！”
说完最后四个字，她迅速地低下头， 台下不少同学，尤其是女生，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
班会在一种压抑的伤感气氛中很快结束了。
没有冗长的总结，没有激昂的鼓励， 只有最朴素的叮嘱和最真挚的祝福。
然而，绝大多数同学并没有立刻散去，也没有急着回宿舍拿行李。 大家似乎 都心照不宣地在教室里多停留了一会儿。
当 詹晓阳和刘小惠、汪胖子他们走出 教学楼，来到了花圃边。
詹晓阳停下了脚步。“飞扬团队” 的核心成员——刘小惠、汪胖子、黄朝彬、王大华、林珊珊、林雅雯也自然而然地围拢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
“同志们，寒假从明天就正式开始了。我知道，大家都归心似箭，想早点回家。 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而严肃， “在我们真正放假回家过年之前，还有最后 一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需要我们 去完成。”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明天和后天，是周末。我想恳请大家，再去城南路那几家店—— 奶茶店、花茶店、果汁店、糖水铺，进行最后两天的 强化见习。”
詹晓阳清晰地说道，“把上次没掌握透的操作掌握回来，把还觉得生疏的流程练熟了，磨精了。我们在江城开店的计划， 根基就在这里。现在多流一滴汗，多学一点本事，将来在江城，我们就多一分把握，少走一点弯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这可能 是我们在潮城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学习机会了。等大家真正把这最后两天的 ‘功课’ 做好了，学扎实了，我们再踏踏实实、心安理得地回家过年，好不好？”
短暂的沉默。没有人露出不满或犹豫的神色。相反，一种 “理应如此” 的坚毅和使命感，在每个人的眼中浮现。
“没问题，阳哥！” 王大华第一个拍着胸脯。
“我听晓阳的。” 林珊珊轻声但坚定地说。
“对！最后两天，拼了！” 黄朝彬挥了挥拳头。
“把技术练熟，回家过年也安心！” 刘小惠憨厚地点头。
“我们没问题！” 汪胖子和林雅雯也异口同声。
看着伙伴们毫无怨言、甚至带着一股 跃跃欲试的劲头，詹晓阳心里充满了感动 和力量。
“好！” 詹晓阳重重地 一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八点，老地方，校门口集合，我们一起出发！现在——” 他脸上 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为了庆祝考试结束，也为了给我们最后两天的 ‘特训’ 壮行，南春桥大排档，大家走起！”
“耶！” “走！” “吃穷阳哥！” 欢声笑语再次响起。
寒假的序幕已经拉开，但对于 “飞扬团队”来说，真正的假期，或许要在两天后， 当他们带着满满的收获和扎实的技能，踏上归家的列车时，才会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