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蹲在樟木箱前,指尖抚过箱底那沓泛黄的药方。最上面一张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还能辨认出“廿三年冬,咳血,忌生冷”的字样——那是父亲五十六岁那年写的,当时他正瞒着家里,偷偷在砖窑厂打零工,被冻得咳了整宿。
“骁儿,把那床蓝布被单找出来晒晒。”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昨夜又没睡好,凌晨时林骁听见她在灶房翻找什么,走近了才见她正对着父亲的遗像出神,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
林骁从箱角拽出蓝布被单,布料已经发脆,被单边缘的补丁摞着补丁,最底下一层是母亲用父亲的旧衬衫改的布块,上面还留着个小小的烟洞——那是父亲年轻时抽旱烟不小心烫的,母亲当时气得骂了他半宿,却在补洞时,特意用红线绣了朵歪歪扭扭的梅花盖住。
“这被单都快烂了,扔了吧。”林骁拎着被单往院里走,阳光穿过晾衣绳,在布面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碎米。
“扔不得。”母亲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扶着门框站着,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飘,“这是你爹娶我时,我娘给做的陪嫁,你看这针脚,还是我连夜绣的呢。”她指着被单角落的缠枝纹,指尖在上面轻轻点着,“当时灯油快没了,我就着月光绣,针脚歪得像虫爬,你爹却说‘比绣楼里的小姐绣得好看’。”
林骁低头看着那歪扭的针脚,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拿着这被单裹着他玩“抬轿子”,被单的两个角被父亲攥在手里,他坐在中间,听着父亲哼着跑调的《送郎歌》,一晃就是大半天。那时被单还很结实,蓝得像雨后的天空,不像现在,布面上满是洗不掉的黄渍,像落了层锈。
“娘,我去河边捶捶被单吧,还能再用两年。”林骁拿起木槌,往院外走。母亲在身后叮嘱:“轻点捶,别把补丁捶掉了。”
河边的青石板上,已经有几个妇人在洗衣裳,棒槌声“砰砰”响,混着河水哗哗的流声,像支老调子。林骁把被单浸在水里,泡沫顺着水流漂远,露出底下更深的旧渍——那是他小时候尿床留下的,父亲当时笑着说“咱骁儿是龙王爷转世,尿水都带着仙气”,转头却偷偷用草木灰反复搓洗,搓得手指发红。
“林骁哥,你娘好些了吗?”隔壁的晚晴端着木盆过来,她娘前几日来看过母亲,回去后总念叨“林婶这是心里头堵得慌”。
“还是老样子,总翻你叔的东西。”林骁抡起木槌,落在被单上,力道放得很轻,“昨晚又灶灶房待了半宿。”
晚晴叹了口气:“我娘说,人老了就像小孩,得哄着。前儿我给婶送了两盒枇杷膏,她倒好,非要留半盒说给你叔‘润润嗓子’,拦都拦不住。”
林骁的木槌顿了顿,水花溅在他手背上,冰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喉咙里堵着痰,喘得像破风箱,母亲就用小勺一点点给他喂枇杷膏,说“润润就舒服了”。那时候父亲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攥着母亲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捶完被单往回走,路过村头的老槐树,看见几个小孩在树下玩“藏猫猫”,其中一个胖小子正往树洞里钻,动作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当年他总爱躲在树洞里,等着父亲来找。父亲每次都装作找不到,绕着树转三圈,然后突然把树洞的布帘掀开,笑着把他拽出来:“抓住小泥鳅喽!”
林骁站在树旁看了会儿,直到胖小子的母亲来喊他回家吃饭,才转身往家走。远远看见母亲正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拿着双布鞋在缝,鞋面上绣着只笨拙的燕子——那是父亲最爱的图案,他总说“燕子归巢,家就暖了”。
“娘,被单晾上了。”林骁走进院门,看见晾衣绳上的蓝布被单在风里轻轻晃,像面褪色的旗。
母亲抬头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布鞋:“你看,这燕子绣得比上次像点了吧?你爹总说我绣的像麻雀。”
“像燕子,挺像的。”林骁蹲在她旁边,看着那歪头的燕子,翅膀一边长一边短,却透着股憨气。
“你爹年轻时,总穿着我绣的鞋下地,村里人都笑他‘大男人穿花鞋’,他却说‘我媳妇绣的,比啥都金贵’。”母亲的针在鞋面上穿梭,线轴在她膝头转着,“他走那天,脚上还穿着双我绣的布鞋,就是鞋底磨透了……”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继续低头缝鞋:“等绣完这双,给你爹烧过去,他准念叨我偷懒了。”
林骁没说话,起身往灶房走。灶台上温着晚晴娘送来的小米粥,香气混着院里的槐花香飘进来。他盛了碗粥,又从橱柜里翻出个青花瓷碗——那是父亲用了一辈子的,碗沿缺了个口,却被磨得光滑温润。他往碗里盛了半碗粥,放在灶王爷的神龛前,轻声说:“爹,喝粥了,温乎的。”
转身时,看见母亲正把绣好的布鞋往竹篮里放,篮子里已经有好几双了,还有件没缝完的蓝布褂子,领口绣着圈云纹。“等过了清明,把这些烧给你爹,他在那边也得有新衣裳穿。”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像在跟父亲对话,“上次烧的棉袍,你说他收到了没?会不会嫌我棉花塞少了?”
林骁走过去,帮她把竹篮往屋檐下挪了挪,避开漏下来的雨水:“肯定收到了,爹从不跟您计较这些。”
“他才会呢。”母亲笑着摇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年轻时我给他做的棉裤短了半尺,他愣是穿了一冬,开春时腿上冻出了疮,还嘴硬说‘不冷’。”
暮色漫进院子时,林骁正在给晾好的被单收边。母亲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光继续缝那件蓝布褂子,线在布面上游走,像条细细的蛇。灶房的锅里,晚晴娘送来的腊肉正在咕嘟作响,香气漫了满院。
忽然听见母亲轻轻“呀”了一声,林骁抬头看去,她的手指被针扎破了,血珠滴在蓝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没事没事,”母亲赶紧用嘴吮了吮手指,“老了,眼神不中用了。”
林骁走过去,拿过她手里的针线:“我来吧,您歇会儿。”他的针法是母亲教的,不算熟练,却缝得很稳。母亲靠在椅背上,慢慢合上眼,嘴角带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蓝布褂子上,也落在樟木箱的铜锁上,锁身反射着微光,里面藏着的旧药方、磨秃的狼毫、没吃完的麦芽糖,还有那间补了又补的蓝布被单,都在夜色里沉睡着,像些不会老去的故事。
林骁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把褂子叠好放进竹篮。母亲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只绣了一半的布鞋,鞋面上的燕子,仿佛随时会扑棱着翅膀,飞回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时父亲正坐在门槛上,看着母亲绣花,嘴里哼着跑调的歌,风穿过院角的槐树,把歌声吹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