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齐父找过来想要说些什么,方墨不难猜到,无非是找她求情,求她放过齐欣罢了。
何迟昨天就已经把与齐父见面的事告诉了方墨,并将齐家的家族企业盛欣奇材寻求进入新峰供应链一事和盘托出。
方墨惊讶于世界之小,也为齐父深感悲哀——想来为了能与新峰建立合作,齐父应该做了不少工作,如今却因为齐欣闯下的祸,不单全公司的努力付之流水,齐欣还随时可能被送进监狱。
摊上这么个“好”闺女 ,这位齐家大叔也是够倒霉的,方墨不无同情地想。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自从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都转交给何迟后,在追查并追责谣言始作俑者一事上,方墨恢复了置身事外的态度。
虽说顶着何昭颜的身份,但需要方墨出面的事情她已经做完,她觉得这事儿跟自己已经没太大关系,后面归何迟这个何昭颜的亲哥哥处理,原谅齐欣与否都是何迟的事情,她一外人没有立场再继续插手。
因此,齐父这会儿找到学校来说要单独谈谈,方墨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然而,尽管方墨连续两次回绝了齐父的请求、叫他直接去跟何迟聊,但后者却毫不气馁地追着她跑出了教学楼。
在教学楼门口,齐家父亲拦住方墨跟文疏桐的去路,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方墨深深鞠躬,再次恳求能占用她几分钟。
齐父的态度实在诚恳,诚恳到近乎卑微,方墨瞅着他斑驳的鬓角,情不自禁就联想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父亲。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如果爸爸还在,而又闯下祸事的是自己,他恐怕也会这般低声下气地向一个晚辈低头吧。
一想到这,方墨就不禁心软了下来,再看看周围好奇驻足围观的学生,其中不乏有人拿起手机拍摄起来,方墨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答应了齐父单独谈谈的请求。
谈谈就谈谈,姑且听他怎么说,反正她在这事上没什么发言权,最后要怎么处理还是要按照何迟的安排来。
况且,齐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方墨担心如果自己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人家,会让旁观者觉得颜颜得理不饶人。
方墨回头看了一眼文疏桐,见文疏桐神色颇为紧张地瞅瞅齐父,又眼巴巴看看自己,顿时想起她在将关键证据给自己时提出的“别将她牵扯进来”的请求,当即从随身包包里翻出手机。
“别担心,我家人掌握了别的证据,绝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编写完这条消息,方墨将其通过微聊给文疏桐发了过去,并抬肘轻轻碰了碰她示意她看手机。
后者狐疑地掏出手机打开,看到方墨发来的消息后愣了一下,表情当即一松,旋即对着方墨感激一笑。
“那你跟齐叔叔聊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文疏桐笑着说道。
方墨点了点头,与文疏桐道了别,便下意识朝着四周张望起来。
方墨知道,学校里有乔装成学生或教职员工的保镖时刻保护自己的安全,她不知道这些人具体身在何处,但很清楚他们一定在暗中时刻关注她的情况,因此她倒也不怕齐父会把自己怎么样。
四下张望了一番,方墨看见不远处一条连廊没什么人,便主动带着齐父往那边走去。
这条连廊位于主教学楼附近,晚上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小情侣幽会,这会儿却见不到什么人影。距离人流密集的校内主干道也只有十几米的距离,稍有不对只要扯起嗓子大声呼救,往来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就能听到。
气定神闲地来到凉亭下站定,方墨刚想让齐父想说什么但讲无妨,可一回头,却惊愕地看到齐父膝盖一弯咚地一声直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何小姐,对不起!”
对于这样一个她始料未及的展开,方墨懵了好一会儿,她想过齐父会为齐欣说好话,会求她高抬贵手,甚至她想过对方会承诺做出赔偿,但齐父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跪下道歉,这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对方可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公司规模据说在行业内还不小,而且还是面对着她一个晚辈……
他居然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跪下了????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为了自家女儿的前途命运,齐父居然能毫不犹豫地放下身为长辈的面子和作为成功人士的矜持,方墨不禁肃然起敬——
齐欣为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她有个有担当的好父亲呐……
心中感慨了一番,方墨连忙去扶齐父,急声说道:“齐叔叔,您不要这样,有话您起来说。”
好一番拉扯,方墨才将齐父从地上拉了起来,扶着他在坐凳楣子上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齐父面色惭愧地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长吁短叹。
“哎,何小姐,让您见笑了。”齐父面色发苦地道:“我知道,我现在来找您,实在是很不要脸。如果是我家欣欣被人肆意抹黑,我也恨不得把幕后黑手送进监狱。”
方墨听着齐父的话,默默在隔着三四个身位的位置坐下。
齐父似乎也没期待方墨会接自己的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弥补齐欣做的事情对您造成的伤害……”
“您追求您自己喜欢的人,这是您的自由,谁也无权干涉。我女儿却四处散播您的谣言,甚至还……哎,她错的真是太离谱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女儿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昨晚我一宿没睡,就琢磨这个事情,总算是想明白了。”
“说白了,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现在想想,她从小到大除了考试考了多少分,在学校做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甚至连她的家长会都从没参加过,只当这孩子纯粹是学习不好。”
“我平常忙于公司事务,除了平常对她讲些大道理,我其实也没有真正管教过她。她妈妈呢,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对她过于娇惯。”
“想来从小到大,欺负同学这种事情她怕是没少干的,只是她跟她母亲两个,合起伙来把我蒙在了鼓里。”
“我女儿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全都是我教女无方。”
“她干的那些坏事,我也找律师咨询过了,是足以入罪判刑的情节。”
“我很感谢令兄暂时扣住了与欣欣有关的证据,没有提交给警方。其实哪怕何总将东西一股脑交给警察,我也无话可讲。”
“何小姐,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个人,我也恨不得将齐欣送进监狱;但作为一个父亲,我又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她身陷囹圄,她毕竟是我女儿。”
“我今天之所以找到您,主要是想先替那疯丫头向您道个歉。但想必您也能猜到,我其实也还想求您,能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齐父深吸一口气,抬头郑重地望着方墨:“您可以提任何要求,让那个疯丫头当面给您道歉也好,公开承认错误、澄清谣言还您清白也好,让她立即从震大退学也好,哪怕说让我们赔偿名誉损失……”
“只要能让您满意,我愿意做任何事情。”齐父虎目含泪地恳求:“我只求您不要让欣欣去坐牢……”
说罢,齐父便起身,对着方墨膝盖一弯,方墨眼见着他又要对着自己下跪,飞快地起身上前一把将其拉扯住。
“齐叔叔,您这样就让我为难了。”方墨苦笑着说道。
齐父一怔,随即举起双手神情紧张地道:“何小姐,我绝无道德绑架您的意思,也没心思卖惨博同情。”
“自家孩子做了错事,受罚、吃苦,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说到这儿,齐父话锋一转,话语里多了些坚定:“但作为一个父亲,让齐欣那不成器的丫头少吃些苦,也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至于您,您如果愿意放过她,那是您心胸开阔,也是我们一家的福分,大恩大德这辈子我都会铭记于心;您不愿意原谅她,也合情合理,惩罚作恶之人,是您的权利,我也完全接受,不会对您有任何怨恨。”
“感谢何小姐您愿意给我这个说话的机会,我想说的话就这些。”
说完这些话,齐父长长叹息一声,随即又对方墨鞠了一躬,告辞后转身便要离开。
方墨心情复杂地望着齐父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道:“齐叔叔……”
齐父闻言浑身一颤,神情紧张地回头看向方墨。
“您是个好爸爸。”方墨眼底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淡淡地说道:“说实话,齐欣有您很让人羡慕……”
齐父脸上当即挤出一丝苦笑:“为人父母,多半如此。何小姐,等您有了自己的孩子,您就能明白我的心情了。”
顿了顿,齐父叹了口气,脸上的笑越发苦涩:“我虽然给了欣欣相对优渥的物质生活,却没能阻止她误入歧途,我算什么好爸爸……”
说到这儿,齐父抬眼注视着方墨,认真地道:“能培养出令兄这样的少年奇才,还有您这样富而不骄、贵而不舒、人品贵重的大家千金,何先生苏女士才是真正的好父母。”
方墨闻言一愣,笑了笑:“您说的对,在我眼中,我的爹地和妈咪,是天底下最好的。”
说话间,一阵微风吹过,将方墨将将过下巴的短发吹散开来。方墨抬手将头发重新别到耳后,淡淡地道:“齐叔叔,我不能向您保证什么,但您今天说过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齐父呆呆地注视着方墨,片刻后,这位中年人挺直身躯,恭恭敬敬地对方墨深鞠一躬后转身离去。
待齐父走远,方墨后退两步,一屁股坐了下来。
就连齐欣这样的人都有疼她的爸爸,哪怕她做了难以饶恕的事情,她爸爸也愿意为她抛下一切……
只是想到这一点,方墨就感觉心口堵得慌,眼底也一阵酸涩。
一阵秋风卷过,裹着附近行道树的沙沙叶响,带来晚秋的凉意。片片金黄的叶儿打着旋儿从高大的银杏树枝头飘落,簌簌地擦过连廊的栏杆,又被风推着飘向空旷处。
这一瞬间,方墨的天地间都仿佛只剩这细碎的动静,一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