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当空,朱雀门内忽然爆发出震天的锣鼓声,编钟与笙箫齐齐奏响,礼乐声浪铺天盖地涌来。
百官队列中,右相宋朝闻率先瞥见那抹玄色身影,他忙整了整朝服下摆,领着身后数十位文武官员快步迎上前。
待武德皇帝的马距石阶还有三步远时,宋朝闻带头跪倒在地,身后众臣齐刷刷跟着拜伏,衣袍摩擦地面的窸窣声与叩首的钝响交织在一起:“恭迎陛下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德皇帝在马上微微颔首,晒得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字字如金石落地:“众卿平身。”
仪仗队早已排开,金瓜、钺斧、朝天镫依次列开,明黄色的龙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策马缓步穿过城门,玄甲上的尘土在阳光下泛着哑光,与两旁百官鲜亮的朝服形成鲜明对比,却自有一股历经沙场的沉凝气势。
街道两侧,禁军按刀而立,将闻讯赶来的百姓拦在三丈外。
百姓们自发跪在青石板上,山呼“万岁”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沿街的酒楼、商铺门前都挂着五彩幡旗,连寻常百姓家的窗棂上也系着红绸,将整座京城都染上了几分庄重又热烈的喜色。
晨钟穿透薄雾,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盘旋。
文武百官按着品级鱼贯而入,朝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整齐划一的轻响,最后在丹墀下分列两侧,袍角垂落如一片肃穆的云。
龙椅上的武德皇帝身着十二章纹龙袍,明黄底色上的日月星辰在晨光下泛着暗芒,衬得他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愈发凛冽。
他指尖轻叩御座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众卿,起义军内乱详情,谁来奏报?”
与此同时,皇城另一端的太医局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朱漆大门被推开时,带着草木清气的药香瞬间漫了出来,混着陈年药柜的木味,成了杨柳青最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与离去时一般无二。
门内的空地上,数十个竹制晒药匾整齐排开,陈皮蜷缩成深褐的卷,当归片泛着油润的黄,连角落里那堆刚收的金银花,都还保持着摊晒的疏松模样,像是昨日才被翻动过。
他刚跨过高高的门槛,就被一道黑影结结实实地撞了满怀,对方双臂勒得极紧,几乎要扼住他的呼吸。
“子青!”王光缘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勒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看着杨柳青涨红的脸和翻白的眼睛,才挠着头讪讪后退,“光顾着高兴了……你小子可算回来了!”
杨柳青捂着喉咙干咳两声,整了整被扯皱的衣襟,刚要说话,就见老药工王伯端着盏热茶过来,粗粝的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路上累坏了吧?快喝口枸杞茶润润。”
茶汤里浮着几粒饱满的枸杞,热气腾腾地熏得人眼眶发酸。
他挨个向同僚们点头致意,青布袍角扫过青砖地,带起细微的声响。
药架后传来碾药的轱辘声,药童们探出头来朝他笑,窗台上晒着的陈皮与当归在晨光里泛着暖黄。
杨柳青刚要抬手谢过王伯,肩头忽然一沉,一件带着皂角清香的广袖罩了上来。
是师傅方太医站在身后,枯瘦却有力的手正搭在他肩上。
“黑了,也瘦了。”方太医的掌心带着常年碾药留下的老茧,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胛,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疼惜,“但腰板比从前挺得更直,倒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他转身走到案前,从堆叠的医书里抽出一本泛黄的线装本,扉页夹着的当归标本被带得簌簌作响。
“路途遥远疲累,为师新配了活血化瘀的方子,加了些合欢皮安神,明日细细讲给你听。”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笑谈,有夸他平安归来的,有问边关风土的,杨柳青望着满室熟悉的面孔,鼻尖一热,连日来的风霜疲惫仿佛被这暖融融的药香泡软了,顺着血脉化作一股暖流。
药碾子在石台上转得嗡嗡响,捣药臼里的瓷杵笃笃敲着,混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候,竟把边关的金戈铁马、血雨腥风,都酿成了此刻满室的温醇。
直到王光缘拍了拍拽住他的手臂,憨厚的面孔对着他挤眉弄眼,他才惊觉,原来平安归来的滋味,竟比任何良药都要甘甜。
邹院史那句“准你归家”刚落音,杨柳青手里的医书“啪”地掉在案上,心头的狂喜像被春风吹开的花,瞬间漫了满溢。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门,广袖被风掀起,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恨不能此刻就生出双翼,穿过这重重街巷,飞回那魂牵梦萦的地方。
青石板路被盛夏的日头晒得滚烫,蒸腾的热气混着街边糖画摊的甜香扑面而来。
说书人在茶棚里拍响惊堂木,声嘶力竭地讲着三国故事,引得一群孩童围着不肯走。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同伴跑,手里的糖葫芦“啪”地摔在地上,那抹艳红在石板上滚出老远,像道鲜活的血痕。
这些曾被他视作寻常的烟火气,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心底最软的地方。
他忽然慢下脚步,望着来往的行人、吆喝的商贩,原来寻常日子里的喧嚣,竟是这般让人踏实的滋味。
转过街角,那熟悉的青瓦白墙撞入眼帘,被阳光染成了温暖的蜜色。
门前的老梨树比离家时更茂盛了,层层叠叠的翠叶舒展着,叶片边缘像镀了层金箔,风一吹,满树叶子沙沙作响,筛下的光斑在地上跳着碎银般的舞。
朱漆门板上,斑驳的树影缓缓游移。
抬头时,正看见树杈间挂着几个青涩的梨子,裹着层细细的绒毛,像被时光小心封存的琥珀,静静等着主人归来。
他站在树下,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梨叶清香,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风尘仆仆,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满心的柔软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