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清源茶舍”的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能俯瞰熙攘的街道。初冬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下斑驳的光影,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茶香与微妙的氛围。
李承乾一身素色锦袍,外罩银狐裘氅,正自斟自饮。处理完江南世家留下的冗杂后续,难得片刻清闲。他此行微服,本意是体察市井,感受这贞观盛世的脉搏,却不期然在此遇见了故人。
武媚娘推门而入时,带来一阵清冽的空气。她身着鹅黄襦裙,外披一件水青色的斗篷,发髻简洁,仅簪一枚玉簪,却难掩那通身流转的灵气与眉宇间隐含的倔强。相较于上次在杨家老宅的惊惶与试探,此刻的她,眼神更加锐利,仿佛经历磨砺的玉石,光华内蕴。
“殿下好雅兴。”武媚娘微微一福,不等李承乾示意,便自然地在他对面落座,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承乾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武家二娘子,别来无恙?令堂与碧娘可好?”他亲手为她斟上一杯热茶,动作行云流水。
“劳殿下挂心,家母安好,小妹顽劣,却也康健。”武媚娘接过茶,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直视着李承乾,“殿下当知,那日之后,武家已非昔日武家。异母兄长虽不敢再明目张胆欺凌,但那份家业,那份人情冷暖,媚娘已看得分明透彻。”
她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话语间没有自怜,反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家道中落,寄人篱下,尝尽了世态炎凉。那些曾经趋炎附势的嘴脸,那些落井下石的算计,媚娘一日不敢或忘。”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坚定取代,“正因如此,媚娘才更明白,这世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女子又如何?我武媚娘,不愿做那依附藤萝,亦不愿仰仗殿下恩赐度日。我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头脑、双手,挣出一片立足之地!”
这番直言不讳,带着少女的锐气,更有着远超年龄的清醒与孤勇。李承乾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但更多的是作为上位者对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玩味。他轻啜一口茶,缓缓道:“武二娘子志向高远,令人钦佩。然世间之事,难得糊涂。锋芒过露,刚极易折。女子在世,寻一良配,安守本分,相夫教子,亦不失为福分。何必执着于‘靠自己’三字,徒增艰辛?”
“糊涂?”武媚娘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那笑容让她清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凌厉,“殿下是劝媚娘装作看不见父兄的凉薄?装作不知杨氏一门虎视眈眈?还是装作对自身命运懵懂无知,浑浑噩噩听从他人摆布,嫁入一个不知底细的门庭,将一生系于一个陌生男子的喜怒之上?”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叩击声。“殿下,媚娘不才,却不愿做那糊涂人!人生在世,如同豪赌一场。有人赌门第,有人赌夫婿,有人赌君恩。而我武媚娘,只信自己!赌自己的眼光,赌自己的手段,赌自己能在荆棘丛中开出一条路来。赢,则海阔天空;输,也认命无悔。总好过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良配’或‘福分’上,任人宰割!”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那双明亮的眼眸,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仿佛要将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烧穿。雅间内一时寂静,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李承乾深深地看着她。他见过太多女子,温婉的、怯懦的、精于算计的、工于心机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坦荡、如此锐利、如此……“狂妄”地宣称要将命运攥在自己手中的。她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宝剑,寒光凛冽,迫切地想要劈开一切阻碍。这种纯粹而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这个时代,尤其在她这样的身份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惊心动魄。
他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茶盏边缘。劝她“糊涂”的话,似乎再也说不出口。面对这样一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任何敷衍或居高临下的“指点”都显得苍白无力。
“靠自己……谈何容易。”李承乾最终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语气中听不出是告诫还是感慨。
武媚娘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反而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方才的凌厉,显出几分少女的狡黠:“是啊,很难。所以……”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清澈的眸子紧紧锁住李承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要不,殿下收了媚娘吧?嫁入东宫,有殿下这座最大的靠山,媚娘‘靠自己’的路,不就容易多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李承乾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甚至可以说是“放肆”地抛出这样一句话。那笑容依旧明媚,眼神却带着探究,仿佛在试探他的底线,又像是在为自己的豪赌下注。
看着对面那张年轻、美丽、充满勃勃生机又带着野性难驯的脸庞,李承乾生平第一次,在与人交锋时,竟有些无言以对。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臣服,习惯了算计与被算计,却从未有人,敢用这样近乎“戏谑”又“大胆”的方式,将他堂堂太子,置于一个需要“回应”的位置。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清香的茶汤,此刻竟有些莫名的苦涩。窗外,长安的市声依旧鼎沸,而雅间内,只有无声的沉默在流淌。
武媚娘看着太子殿下难得一见的语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得逞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是冬日里一句寻常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