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小产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东宫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抚平。对外，它被定性为一场不幸的意外。芸娘被晋为承徽，独居一处清净院落养身，份例优渥，太医日日请脉，汤药不断。只是那院落太过安静，安静得近乎死寂。芸娘本就娇怯，经此重创，更是形销骨立，整日郁郁寡欢。太医私下禀报，此伤心损身，胞宫受创颇深，恐难再有妊。消息传到李承乾耳中，他只是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好生调养便是”，再无他言。
于他而言，芸娘腹中那个意外到来的、甚至在他心中未曾留下多少痕迹的孩子，失去固然遗憾，但也仅此而已。他子嗣已有李绪，东宫根基未动。他更在意的是这场风波背后折射出的凶险——东宫并非铁板一块，暗处的毒刺随时可能刺出。侍琴那刻骨的仇恨和疯狂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李承乾的心底，让他对“忠诚”二字有了更深、也更冷酷的认知。
他变得更加沉静，也更深沉。处理政务时，那份属于青年储君的锐气似乎被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磐石般的稳重。他依旧勤勉，批阅奏疏条理分明，召见属官言简意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少了几分往日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思虑和审视。他不再轻易流露情绪，即使是在面对苏晨和李绪时，那份温情之下，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由无数教训凝结成的冰壳。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召见暗影“北斗”中的天枢，询问的内容也更加细致入微，目光所及，不再局限于长安一隅，而是投向更远的藩镇、更复杂的朝堂关系网。
数日后，长孙府邸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长孙冲的嫡妻，亦是长孙皇后的娘家侄女高氏，平安诞下一个大胖小子。洗三礼这日，李承乾依礼亲临道贺。
内室暖阁，熏香袅袅。刚出生的小婴儿被包裹在锦绣襁褓中，闭着眼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长孙无忌抱着外孙，老怀大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长孙冲在一旁陪着，虽然眼圈发黑透着疲惫，但初为人父的喜悦溢于言表。
“恭喜舅舅，恭喜冲表哥，喜得麟儿。”李承乾含笑拱手，目光落在那个新生命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多谢殿下！”长孙冲连忙还礼，小心翼翼地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襁褓，抱给李承乾看，“殿下您看，这小子，鼻子眼睛像他娘，这额头嘴巴，倒有几分像我。”
李承乾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娇嫩的脸颊。小家伙似乎有所感应，小嘴吧唧了一下，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乌溜溜、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眸，好奇地“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影。
那一瞬间，李承乾的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连日来因芸娘事件和侍琴背叛而笼罩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纯粹的生命之光驱散了些许。
“好灵动的眼神。”李承乾由衷赞道，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舅舅和表哥都是有福之人。”
长孙无忌捋须笑道：“承殿下吉言。这孩子生得健壮，哭声也响亮，是个有福气的。”他顿了顿，看向李承乾，意有所指地感叹，“这血脉相连，骨肉相亲，看着新生命的延续，方觉这世间烦扰，皆可暂放一旁啊。殿下您说是不是？”
李承乾明白舅舅话中暗指芸娘之事，希望他不要过于介怀。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目光却再次落回婴儿身上。看着长孙冲夫妇这对表兄妹结合生下的健康孩子，李承乾心中那点关于“近亲联姻是否影响子嗣”的隐忧，也稍稍淡去了一些。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殿下，您学问好，不如给这小子赐个名吧？”长孙冲抱着儿子，满怀期待地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略一沉吟，摇了摇头：“取名乃父母之责，更是长辈期许。此乃长孙家嫡长孙，意义非凡。舅舅德高望重，学贯古今，还是由舅舅亲自赐名最为妥当。孤就不越俎代庖了。”他将这份荣耀和权力，巧妙地还给了长孙无忌，既全了礼数，也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牵扯。
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哈哈笑道：“殿下过谦了。既如此，老夫就厚颜了。此子生于春日，万物勃发，就取单名一个‘焕’字，望其如春日之阳，生机焕然，光耀门楣！”
“长孙焕…好名字！”众人纷纷赞道。暖阁内洋溢着新生的喜悦，暂时冲淡了李承乾心头沉甸甸的思绪。
离开长孙府，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李承乾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长孙冲得子的喜悦，房遗直府中隐隐传来的求子心切的焦灼，还有远在安州的吴王李恪，听闻其治理地方颇有章法，深受百姓称道，想必子嗣亦不会单薄…皇族枝叶的繁茂与否，向来被视为国运兴衰的征兆之一。
李承乾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太极宫。母后长孙皇后，自芸娘“意外”小产的消息传入宫中后，对他东宫女眷的关切明显更甚以往。前两日还特意派身边最得力的老尚宫前来，委婉地提醒苏晨要“善加调理，广嗣绵延”，言语间对东宫女官侍寝、受孕的记录也格外关注起来。
子嗣…权力…传承…这些沉甸甸的字眼，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这座巍峨宫城的每一个人。
回到东宫，李承乾并未去苏晨处，而是径直走向了书房。他需要静一静。
书房内光线明亮，檀香幽静。王林已提前备好了热茶。李承乾在宽大的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卷宗。最上面几份，是刑部刚刚送来的，关于几桩地方上报的疑难案件请求复核的卷宗。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