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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块浸透了墨的绒布,把医学院的灯火裹得密不透风。楚景渊带着船队离岛的第三天,望潮突然发起高烧,脸上冒出连片的红疹——和医书里记载的天花症状一模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苏湄抱着滚烫的望潮,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火。药箱里的退烧药喝了三回,红疹却越冒越密,望潮的呼吸越来越沉,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像片被霜打蔫的叶子。

我抓起油灯冲进药房,指尖划过一排排贴着标签的药瓶,心跳得比鼓还响。天花这东西,在岛上就是绝症,去年隔壁岛爆发时,整村整村的人烧得像炭火,最后连收尸的人都找不出几个。

“提纯器!快把酒精提纯器搬过来!”我对着学徒们喊,声音劈了个叉。上个月从波斯换来的蒸馏装置还在角落落灰,此刻倒成了救命的稻草。学徒们七手八脚地架起装置,玻璃管里的酒精蒸汽丝丝缕缕往上冒,在冷凝管里凝成透明的液珠,滴进陶碗里像串急落的雨。

“把去年留下的痘痂取出来!”我戴上浸了酒精的布巾,手指在医书的字缝里扒拉,“找最干瘪的那种,磨成粉!”

学徒们吓得脸都白了:“先生,那是毒啊!碰了会死人的!”

“磨!”我把望潮的红疹照片按在桌上,照片里的红点像撒了把血珠子,“这是‘以毒攻毒’,书上写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

陶碗里的酒精越积越多,泛着刺鼻的清冽气。我用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滴了三滴血进去——上个月给望潮种痘时,我偷偷留了他的血样,据说这样能让痘粉带上点亲近的气性。痘痂粉倒进酒精里,搅成浑浊的浆水,像碗掺了泥的雪水。

望潮的睫毛颤了颤,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我攥着银簪的手直打颤,簪尖在他胳膊上轻轻划了道小口,把混着血的痘浆抹进去时,他疼得哼了声,小手猛地抓住我的衣袖,指甲陷进布眼里。

“忍忍,望潮忍忍。”我摸着他发烫的额头,声音比他还像在哭,“过了这关,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长天花了。”

天快亮时,望潮的烧突然退了些,红疹的边缘竟泛出点淡褐色。苏湄举着油灯凑过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好像……好像结疤了?”

我扑过去细看,果然!最先冒出来的那几颗红疹,顶端已经硬邦邦的,像撒了层细沙。学徒们在旁边手舞足蹈,药房里的药味混着酒精气,突然变得香起来。

可没等我们笑够,村口就传来哭喊声——昨晚离岛的渔户家,孩子也出了天花,烧得直翻白眼。我揣着痘浆跟着跑过去,那孩子的脸肿得像个紫茄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眼看就快没气了。

“扎!”我把银簪往火上燎了燎,在孩子胳膊上划开小口,把剩下的痘浆全抹了进去。孩子爹妈扑通就跪下了,磕得地面咚咚响,额头撞出个红包。

那天之后,岛上像长了脚似的,家家户户都往医学院跑。有的抱着发疹的娃,有的举着自家珍藏的痘痂,还有的干脆把门板卸了,背着昏迷的老人来排队。药房里的酒精味飘出半里地,学徒们的手被针扎破了不知多少回,缠纱布的手指像串起的粽子。

楚景渊的船队在第七天清晨返航,刚靠岸就撞见这阵仗——医学院门口排着黑压压的长队,大人小孩裹着被子坐在地上,手里都攥着块写了名字的木牌。楚景渊跳上岸时,正遇上苏湄抱着个刚退烧的婴儿出来,那孩子脸上的红疹结了层薄痂,粉扑扑的脸蛋透着活气。

“这是……”楚景渊的披风还带着海风的咸味,眼神里全是惊。

“我们把天花治住了!”苏湄举着个装痘痂粉的小瓷瓶,声音亮得能掀翻屋顶,“用的‘种痘’法子,你看这孩子,昨天还烧得抽风呢!”

望潮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被学徒抱在怀里,小脸上的痂壳像撒了把芝麻,看见楚景渊就伸出胳膊要抱:“爹!疤!”他指着自己脸上的小痂点,咯咯直笑。

楚景渊的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扫过药房里蒸腾的蒸汽,突然对着船队喊:“把船上的干净布巾、烈酒全搬下来!再让厨子烧五十锅热水,给排队的人擦擦身子!”

船队的人刚动起来,村口就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原来是隔壁岛的人听说我们治好了天花,举着锦旗揣着鸡蛋涌来了,领头的老族长拄着拐杖,走到医学院门口就直挺挺跪下,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人,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像闷雷滚过。

“活菩萨啊!”老族长的哭喊声劈碎了晨雾,“我们岛烧了半个月,棺材都堆成山了,你们这是把阎王爷手里的勾魂牌抢过来了啊!”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磕三个头”,哗啦啦的磕头声就漫开来,像场突然落下的雨。有的磕得太急,额头撞出红印子;有的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眼泪把衣襟泡得透湿;还有的举着自家娃的小手,往我们手里塞染红的鸡蛋——那是他们能拿出最金贵的东西。

望潮在楚景渊怀里扭了扭,指着跪在最前排的小姑娘:“疤,一样!”那姑娘脸上也结着痂,是昨天苏湄跑了三里地去种的痘。

楚景渊把望潮举高了些,声音裹在风里传得远:“都起来吧!这不是菩萨显灵,是医书里的法子,是咱们自己把命抢回来的!”他指着药房门口的牌子,“以后岛上设个种痘点,谁家有娃,免费种!”

人群里爆发出的欢呼差点掀飞医学院的屋顶。有人把锦旗往我手里塞,红绸子上绣着“妙手回春”,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绫罗绸缎都烫手。苏湄抹着眼泪笑,学徒们举着酒精瓶互相碰,玻璃相撞的脆响混着远处的海浪声,像首没谱的歌。

楚景渊低头看我,眼里盛着比海还深的光:“听说你们把痘痂磨成粉?”

“是‘人痘接种术’。”我把医书递给他,书页上的字迹被手汗浸得发皱,“刚试成,还得琢磨着怎么更稳妥些。”

他指尖划过“天花克星”那行字,突然抬头望向海边——晨光里,几艘小船正往岛这边赶,船帆上飘着眼熟的波斯旗帜。

“卡里姆的船。”楚景渊的目光沉了沉,“他们来的时机,倒巧得很。”

人群还在欢呼,锦旗的红映得海都暖了。可望着越来越近的波斯船,我突然想起楚景渊离岛前那张标着骷髅头的地图——深海之下的通路,会不会就藏着天花的秘密?卡里姆这时候带着船队过来,是来道贺,还是来抢这能救命的痘痂粉?

风把波斯船的帆吹得鼓鼓的,像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正朝着这片刚从生死线上爬回来的土地,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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