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刚那铁塔般雄壮的身躯,此刻竟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微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虬髯密布的额角滚落。他双手扶着膝盖,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此情此景,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一位在刀光剑影中闯荡半生、统领数千帮众的江湖豪强,竟会因提及一个名字而惊怖至此!
韩廷在一旁冷眼旁观,见霍刚如此作态,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升起一股鄙夷,忍不住嗤笑。
“呵!霍老贼,你这戏演得倒是逼真!小可在这洛阳城生,洛阳城长,整整二十余载,上至知府衙门里的老爷,下至街边泼皮无赖的混混头目,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什么人物没见过?什么风浪没听过?怎的就从未听闻过,这洛阳城里还藏着一位能让你这‘铁胆’霍刚吓得屁滚尿流的‘活阎王’?怕不是你危言耸听,故弄玄虚吧?”
霍刚闻言,竟罕见地没有暴怒反驳。他只是缓缓转过头,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嘲讽,甚至还有一丝看死人般的目光,深深地瞥了韩廷一眼。
他甚至隐隐生出一丝好奇:以那位大人物的通天手段,定会知晓韩廷今日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只是他会否降下雷霆之怒,给这不知死活的小子来一番小惩大诫?
“阿弥陀佛。”
不敬的声音再次响起,似古寺晨钟,压下了舱内弥漫的恐惧与躁动。
“霍施主,你心中所惧,小僧已明了。你虽未言其名,但其势其威,已如泰山压顶,令人侧目。只是,小僧心中尚有一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霍刚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不敬。
不敬缓缓捻动着掌中乌沉沉的佛珠,那“嗒…嗒…”的轻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画舫的雕梁画栋,望向那巍巍宫阙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深沉。
“若如霍施主所言之人,若真能只手遮天,将这座十三朝帝都掌控得如此滴水不漏,令官府俯首,江湖噤声,此等滔天权势,已非寻常江湖巨擘所能企及,几近列土封疆之实!”
他话语微顿,问出了那个直指核心,也问出了刘惑心中同样巨大疑窦的问题。
“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理?任由如此人物盘踞洛阳重镇,而不闻不问么?”
这不单是疑问,更是一种基于江湖常识的质疑。不敬身为天台弟子,虽跳出三界外,却也深知这天下运转的根本法则。
盖因为纵览江湖,即便是洛阳城旁的少林寺,贵为禅宗祖庭,执武林牛耳,千年古刹,声威煊赫。外人看来,嵩山千里,除了供奉中岳大帝、自汉武帝起便由朝廷直辖的太室山太岳庙,其余峰峦叠嶂仿佛尽在少林掌握。然则,少林寺僧众心中明镜也似,这不过是表象。寺中每年所收田租、香火、供奉,无论明暗,三成之数,皆需分毫不差,规规矩矩缴纳朝廷赋税。此乃朝廷定下的铁律!若敢违逆?何须朝廷调动那威震天下的数十万禁军?只需一位如前些日子不敬遇到的那位李圳李将军一般久经沙场、深谙军阵之道的宿将,持虎符,率洛阳周边府县驻守的两千精锐甲士,带上几门机关炮,配齐强弓劲弩,粮秣充足,辎重齐备,便足以踏破山门,将那七十二绝技的威名碾作齑粉。纵有达摩祖师神功护体,又岂能抵挡千军万马、铁蹄洪流?强如少林,亦需在朝廷这煌煌天威之下,俯首称臣,谨守本分。
少林尚且如此,天下其余门派、帮会、世家,又有哪个敢真正捋朝廷虎须?莫不是被那冰冷的炮口指着脑袋,战战兢兢,顺服无比。
正因深谙此中关节,不敬的困惑才愈发深重。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尤其是洛阳这等天下中枢、漕运咽喉的重镇,向来是重中之重,防范严密如同铁桶。岂能容忍一股不受掌控,甚至能凌驾于官府之上的庞大势力在此生根发芽,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下之王”?这完全悖逆了庙堂制衡江湖的常理!
霍刚听着不敬这发自肺腑、条理分明的质疑,脸上的苦涩与恐惧交织,反而更加浓郁了。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奈与敬畏的叹息。
“唉!”
霍刚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惨然道:“罢了!罢了!反正今日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小人再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那位老人家的耳目!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就全抖搂出来!”
他再次看向韩廷,眼神中充满了讽刺与悲哀,就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顽童,说道:“韩家小子,你道这世上为何如此不公?这便是时也!运也!若你爹韩霸此刻好端端地坐在漕帮总舵那把虎皮交椅上,老子霍刚今日用得着跑到这风月之地,在刘公子面前丢人现眼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勇气,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舱内。
“黑道自有黑道的法度!有些规矩,是刻在骨头缝里的!老子既然能花上泼天的人情,豁出老脸,求那位‘高人’为自己指点一条明路,那么,只要代价足够,自然也能求动他老人家金口玉言,将两帮的恩怨彻底摆平。”
“可你爹韩霸这一失踪事情就他娘的彻底变了天!他留下的你们这几个宝贝儿女,显然没一个够格继承他那份见识和人脉。你们这群雏儿,根本不知道这洛阳城真正的水有多深,更不知道头顶上悬着怎样一尊真神!为了争抢那把帮主的椅子,你们眼里只剩下利益和权柄,恨不得立刻将我海沙帮拆骨吸髓,当作你们上位的垫脚石!”
“老子被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逼得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次腆着老脸,用尽了最后一点微薄的情分,求到了那位‘高人’的门下。结果呢?”
他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那位老人家连我的面都懒得一见。只派了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影子,传下一句话”
他模仿着那可能毫无感情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明日辰时,通济渠画舫。’”
霍刚摊开蒲扇般的大手,眼中充满了迷茫与一丝最后的希冀。
“就这一句!再无其他!他老人家说,到了那里,自然就……‘有个说法’。所以,老子才像只没头苍蝇,一大清早就撞到了这画舫上,才有了后面这一摊子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