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的靴底碾过最后一片枯黄的落叶时，鼻腔里突然钻进一股刺骨的寒意。不是深秋该有的清冽，而是带着水腥气的冰冷，像有谁把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湿布，猛地按在了他的脸上。
“快到了。”黄三太爷的声音从林风肩头传来，老黄皮子的毛被风掀起一层白霜，两只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镜泊湖的阴气，能把日头都冻住三分。”
他们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从林家村出发时带着的暖意，早在穿过那片生满怪藤的林子后就消失殆尽。越往东北走，风里的水汽越重，地上的草叶结着薄薄的冰壳，踩上去咔嚓作响，像是踩碎了无数细小的骨头。
陈雪裹紧了身上的厚外套，手指还是冻得发僵。她往手心呵了口白气，目光越过林风的肩头往前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一片灰蓝色的轮廓，像是一块被打翻的墨砚，把半个天空都染得发沉。那就是镜泊湖，此刻没有半点湖泊该有的灵动，倒像是一块嵌在荒原里的巨大冰镜，连阳光落上去，都只反射出一片惨淡的白光。
“你看那些树。”陈雪忽然拽了拽林风的袖子。
林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脚步猛地顿住。
湖边的林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了。本该向上生长的树干全都歪歪扭扭，粗的、细的、枯的、半活的，一律朝着湖面的方向倾斜，枝桠虬结，光秃秃的枝条直挺挺地伸向前方，有的几乎要触到水面。远远望去，就像无数具佝偻着背的人影，伸长了手臂往湖里捞着什么，姿态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湖里的东西太馋，把树魂都勾走了一半。”黄三太爷舔了舔冻得发乌的鼻尖，声音压得很低，“这些树早就不是活物了，根须在水里泡得久了，都成了湖里东西的眼线。咱们说话轻点，别惊动它们。”
林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在吸气时呛进一口冷风，喉咙像被冰碴刮过一样疼。他攥了攥手里的桃木剑，剑柄上的纹路被他摸得发热，这才稍微定了定神。他看向陈雪，女孩的脸色比纸还白，却还是挺直了脊背，手里的桃木匕首被她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还魂草在东边的悬崖上。”黄三太爷跳下来，四爪踩在冰壳上悄无声息，“万魂坛在湖底，离悬崖最近，那里的阴气最盛，才养得出这种东西。不过……”老黄皮子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灰仙既然把还魂草当诱饵，肯定在周围设了埋伏。你们摘草的时候，眼睛得放亮些。”
三人沿着湖岸往东走，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湿滑，偶尔能看到被湖水冲上岸的枯骨，细的像树枝，粗的却比碗口还大，不知是水里的鱼虾，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留下的。风里的腥味越来越重，混杂着腐烂水草的气息，闻得人胃里发寒。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湖岸突然断裂开来。一道陡峭的悬崖从湖边拔地而起，有数十丈高，崖壁上覆着一层暗绿色的苔藓，间或露出黑褐色的岩石，像是老人脸上松弛的皮肤。崖壁不算光滑，有不少突出的石块和缝隙，几条干枯的藤蔓垂下来，在风里摇摇晃晃。
“就在那儿。”黄三太爷抬爪指向悬崖中段。
林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跳。
只见那片不算宽敞的崖壁凹陷处，长着一片约莫丈许见方的草。草叶是深紫色的，像浸过血的绸缎，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最诡异的是草叶上滚动的露珠，大而饱满，像是一颗颗透明的珠子，里面却不是天空或崖壁的倒影，而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那些人脸挤在露珠里，有的闭着眼，有的半睁着，嘴巴无声地翕动着。林风眯起眼睛细看，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认出了其中几张脸：有林家村去年冬天冻死的王老五，颧骨高耸，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傻笑；有邻镇开杂货铺的张婶，脸上有颗显眼的痣；还有……他早逝的二伯，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常年没睡好。
“都是附近死了的人。”陈雪的声音带着颤音，她别过脸，不敢再看，“还魂草靠吸这些散魂养着，难怪……难怪能活在这种地方。”
“这草邪性得很。”黄三太爷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摘的时候切记，不能喘气。它闻着活人的气息就会醒，到时候根须缠上来，这些魂就会钻进你七窍里，把你的魂挤出去。到时候，你就成了新的‘露珠’。”
林风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在肺里转了一圈，又缓缓吐出。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看向陈雪：“我上去摘，你在下面接应。要是有动静，就用桃木匕首剁它的根。”
陈雪点点头，从背包里翻出登山绳，一端牢牢系在旁边一棵歪脖子树上——这棵树的枝条也朝着湖面，却不知为何离悬崖最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看着还算结实。她把另一端递给林风，眼神里满是担忧：“你小心点，实在不行就回来，咱们再想办法。”
“放心。”林风冲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我命硬，这些东西拿不走。”
他接过绳子，检查了一遍绳结，深吸一口气，抓着岩壁上的石块开始向上攀爬。崖壁比看起来要滑，苔藓下面藏着湿泥，好几次他的手都差点打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湖水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那些露珠里的人脸在哭。
越往上爬，离那片还魂草越近，那些人脸看得越清晰。他甚至能看清王老五傻笑时露出的豁牙，看清张婶那颗痣上的绒毛。那些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原本模糊的五官渐渐变得清晰，眼睛也慢慢睁大了，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像是要从露珠里钻出来。
林风咬紧牙关，不去看那些脸，只盯着还魂草的方向。还有几步就到了，他能看到草叶上的紫色越来越深，甚至能看到根须在泥土里微微蠕动，像一群藏在地下的小蛇。
“屏住气！”黄三太爷在下面低喝一声。
林风立刻闭住呼吸，胸腔里的空气被他牢牢锁住。他伸出手，指尖朝着最近的一株还魂草探去。指尖离草叶还有寸许距离时，他清楚地看到那片草叶上的露珠里，二伯的脸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草叶的瞬间——
“唰！”
那片还魂草突然动了！不是被风吹动的摇晃，而是像活物一样猛地收缩！深紫色的草叶瞬间竖起，原本藏在泥土里的根须“噌”地一下窜了出来，那些根须是暗红色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倒刺，像一条条受惊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向林风的手腕！
林风心头一紧，想缩回手已经来不及了。根须瞬间缠上了他的手腕，倒刺扎进皮肉里，又麻又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往骨头里钻。他强忍着没敢喘气，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桃木剑，就要朝着根须砍去。
“啊——！”
就在这时，露珠里的人脸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不是一个，而是所有的人脸都在叫！王老五的傻笑变成了哭嚎，张婶的脸扭曲成一团，二伯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无数道尖锐的声音像是无数根细针，从四面八方扎过来，刺得林风耳膜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脑子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握着桃木剑的手都开始发抖。呼吸差点没屏住，一股气涌上喉咙，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林风！”陈雪在下面看得真切，脸色骤变。她想也没想，抓起桃木匕首就朝着崖壁上的根须砍去——那些根须不仅缠着手腕，还有不少顺着岩壁往下爬，像是要顺着绳子缠到她身上。
“嗤——！”
桃木匕首砍在根须上，没有传来预想中的断裂声，反而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那黑烟带着一股焦臭味，熏得陈雪连忙后退一步，眼泪都呛了出来。她低头一看，只见桃木匕首的刀刃上，竟然出现了一层黑色的锈迹，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原本锋利的刃口变得坑坑洼洼。
“是灰仙的咒！”陈雪又惊又怒，她终于明白黄三太爷为什么说灰仙设了埋伏，“这草里被下了秽咒，桃木克不了它！”
林风在上面听得心头一沉。桃木是至阳之物，连阴邪都能克，现在竟然被这根须腐蚀了，可见灰仙的咒有多恶毒。他感觉缠在手腕上的根须越来越紧，倒刺扎得越来越深，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手臂往上爬，像是要钻进他的心脏里。
那些尖叫还在继续，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好像看到林家村的人都站在湖边，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老五笑着说“下来陪我吧”，二伯红着眼睛说“你早该来的”，张婶举着一把菜刀，说“你把我孙儿害死了，该偿命”……
“别信它们！”黄三太爷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这些都是虚的！守住你的心神！”
林风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幻觉驱散，握着桃木剑的手重新用力。他知道，现在不能退，退了不仅自己要命丧于此，陈雪也会有危险，林叔还在等着还魂草救命。
他深吸一口气——不对，不能吸气！他猛地闭紧嘴巴，用尽全力，将桃木剑朝着缠在手腕上的根须狠狠砍去！
这一次，他没有砍向根须本身，而是瞄准了根须和还魂草连接的地方——那里的根须最细，颜色也最浅，或许是咒力最弱的地方！
“铛！”
桃木剑砍在根须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次，没有黑烟冒出，根须却像是被激怒了，猛地收紧，倒刺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林风疼得浑身发抖，额头上渗出冷汗，瞬间就被冻成了冰珠。
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握紧剑柄，来回锯动！
“嘶啦——”
一声轻响，那根根须终于被他锯断了！
缠在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林风趁机缩回手，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倒刺扎过的地方渗出黑血，像是被毒蛇咬过一样。
他不敢耽搁，趁着还魂草的根须还没再次缠上来，屏住最后一口气，伸手抓住那株还魂草，用力一拔！
“噗！”
还魂草被连根拔起，泥土里带出的根须还在扭动，草叶上的露珠瞬间炸开，里面的人脸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里。
林风把还魂草塞进怀里，用布紧紧裹住，转身就抓住绳子往下滑。
“快！它们来了！”黄三太爷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
林风低头一看，只见湖面上不知何时翻起了黑色的浪涛，那些原本朝着湖面倾斜的树木，枝条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树干里钻出来。而悬崖下面的泥土里，无数条暗红色的根须正从地里冒出来，朝着陈雪的方向蠕动过去！
陈雪正用桃木匕首抵挡着根须，看到林风下来，连忙喊道：“绳子！”
林风解开绳子，一把将陈雪拉到身后，桃木剑横在身前，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根须和远处翻涌的黑浪，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们拿到了还魂草，但显然，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