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按察司狱深陷地底,潮湿的石墙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牢房角落已结了一层薄霜。汪直披着单薄的囚衣,端坐在草席上,就着铁窗外透进的微光,专注地阅读着一本《史记》。他的乌纱帽和丝绸长袍早已被收缴,但每日清晨,他仍会仔细整理仪容,将花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
汪先生,用饭了。老狱卒将一碗糙米饭和一小碟咸菜从栅栏缝隙中推进来,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敬意。
汪直抬头微笑:有劳了。他取饭时手腕上的铁链哗啦作响,动作却依然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坐牢,而是在自家书房待客。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近一年。自从去年冬天被王本固囚禁,胡宗宪一直在为他奔走。就在三天前,胡宗宪还秘密前来探监,面色凝重地告诉他:五峰先生,朝中反对招安之声甚嚣尘上,但本官已第八次上疏,陈明利害。只要先生耐心等待,必有转机。
汪直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部堂美意,汪某心领。只是朝廷若执意要杀汪某,还请部堂念在东南百姓份上,勿使海上再起烽烟。
此刻,牢房外传来脚步声,打断了汪直的回忆。狱卒打开牢门,一名文官捧着文房四宝走进来。
汪船主,那官员语气恭敬却难掩倨傲,胡部堂让你写封信给你的养子汪滶,劝他率众归降。这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汪直放下书卷,摇头苦笑:事已至此,写信何用?汪某在时,尚能约束部众;若汪某不在,东南海上必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朝廷若杀我,东南必乱,倭患更烈。可惜,可惜啊!
他长叹一声,目光投向铁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良久,他还是接过了纸笔。笔墨在粗糙的纸张上游走,他写给毛海峰的信措辞恳切:
海峰吾儿:见字如面。为父应胡部堂之邀来杭,本欲为尔等谋一出路,然时运不济,恐难善终。尔等当以大局为重,若朝廷开恩招安,切莫迟疑。海上生涯终非久计,我辈所求,无非安居乐业......
写到这里,笔锋突然一顿。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带着那个被台风夺去家人的少年出海时,毛海峰眼中对海洋的渴望。如今这封信,是否真能劝服那个性情刚烈的养子?
突然,监狱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牢门被猛地推开,按察使司的官员在一群锦衣卫的簇拥下闯入,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汪直本乃徽州商贾,不思报效,反勾连倭夷,祸乱海疆,罪证确凿,十恶不赦。着即押赴市曹,明正典刑。钦此——
诏书上的字句如同冰锥,刺穿了汪直最后的希望。他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襟,镣铐在寂静的牢房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何时行刑?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即刻。
寒冬的杭州城,北风凛冽。汪直被押上囚车,游街示众。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人声鼎沸。
这就是那个徽王汪直啊!听说他在海上称王几十年,连倭人都听他号令!
富可敌国的人物,如今也落得这般下场。
要不是他们这些海商勾结倭寇,咱们东南沿海何至于此?
可我听说,汪直的商团从不劫掠平民,还保护商路......
议论声中,囚车缓缓行至官巷口法场。汪直被押上刑台时,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雪花开始飘落,沾湿了他的囚衣。
监斩官王本固端坐台上,厉声喝问:汪直,你还有何遗言?
汪直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围观的百姓、肃立的官兵,最后定格在远处西湖的方向。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整个法场:
我汪直死不足惜!只是杀我一人,东南海上再无约束,群雄并起,倭患更烈!苦了两浙百姓啊!
这番话在寒风中回荡,在场众人无不震动。王本固脸色铁青,急忙掷下斩令:行刑!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那一刻,汪直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生的片段:新安江畔的少年、杭州码头的商船、平户港的徽王府、烈港的船队、还有许栋、徐惟学、毛海峰、叶宗满这些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刀光闪过,鲜血染红了刑场的积雪。这一刻,海上枭雄的一生戛然而止,但他临刑前的预言,却像一道诅咒,笼罩在东南沿海的上空。
汪直的死讯传到舟山,毛海峰当场拔刀砍断案几,目眦欲裂:朝廷背信弃义,此仇不共戴天!
他当即自立为,率领部下疯狂报复。失去了汪直的约束,原本组织严明的海上集团顿时分崩离析。徐海、叶宗满等头领各立山头,互相攻伐。曾经秩序井然的海上商路,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嘉靖三十九年春,倭寇大举侵犯浙江,台州、宁波相继告急。这些所谓的中,真正的日本人不过十之二三,大多是汪直旧部与沿海流民。他们熟悉水道,行动迅猛,比以往更难对付。
胡宗宪站在杭州城头,望着东南方向的烽火,不禁长叹:若从吾计,倭患早平矣。
身旁的幕僚轻声提醒:部堂,此话若传到京中,恐对您不利。
利弊得失,本官岂会不知?胡宗宪苦笑,只是每每想起汪直临终之言,实在痛心。杀一人而乱天下,非智者所为。
在接下来的数年里,胡宗宪虽然最终平定了倭乱,但付出的代价远超预期。当他用反间计促使徐海、陈东等海盗内讧时,总会想起若是汪直还在,或许只需一纸书信就能解决。
而在日本的平户,松浦隆信得知汪直死讯后,默然良久。他在平户港外的山坡上,为汪直立了一座衣冠冢。墓碑面向西方,上面刻着大明儒商五峰汪公之墓。每年都有商人和水手前来祭拜,香火不绝。
五峰先生若听我劝,留在平户,何至于此?松浦隆信每次祭扫时都会如此叹息。
更遥远的马六甲,葡萄牙商人迪奥戈·佩雷拉在酒馆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对同伴说:明朝人杀死了一个能够为他们打开海洋之门的人。从此以后,这片海域将永无宁日。
在汪直的故乡徽州歙县,族人们对他的事迹讳莫如深。县志中不见只字记载,族谱上也仅简单写着直,客死他乡。只有一些老人还在茶余饭后,悄悄讲述着那个从新安江走出去,最终称雄海上的徽州子弟的故事。
记得直儿小时候,就喜欢在江边看船。汪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每当提起这个族中最具传奇色彩的后辈,总是老泪纵横,若是生在开海之时,必是另一个沈万三。
汪直的悲剧,是明朝海禁政策与民间海洋开拓冲动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的产物。他既是一个追逐利益的商人,也是一个渴望认可的海疆开拓者。他试图在朝廷体制外开辟一片新天地,最终却成为了时代冲突下的牺牲品。
他的兴衰,预示着一个古老帝国在面对海洋时代来临时必将经历的阵痛。而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里,这种阵痛将不断重演,直到另一个更加惨烈的结局。
雪花依旧飘落在杭州官巷口,每年冬天都会覆盖那片曾经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但海洋不会忘记,那个曾经试图驾驭它的徽州子弟。潮起潮落间,仿佛还能听见那句预言在浪涛中回响:
我汪直死不足惜,只是苦了两浙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