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的雾,是从佛子山的石缝里渗出来的。
清晨的露水滴在阿熊赤裸的脊背上,凉得像刀。他半跪在熊山部落的祭台前,青竹编织的祭毯硌着膝盖,混着陈年血污的腥气钻进鼻腔。祭台中央立着三根丈高的竹柱,最粗的那根刻满了扭曲的纹路——那是历代奴隶的烙印拓印,每一道沟壑里都嵌着暗红的血痂,风一吹,仿佛能听见无数细碎的哀嚎。
“熊山首领,该祭竹了。”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熊回过头,看见族老拄着竹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枚磨得光滑的竹哨。族老的眼窝深陷,瞳孔里映着竹柱的影子,像两潭死水。他身边站着三个赤裸的奴隶,脖颈上套着竹制的枷锁,脚踝被藤蔓绑得死死的,肌肤上布满了鞭痕,青紫色的淤伤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阿熊站起身,接过族老递来的骨笛。那是用熊骨磨成的,笛身上钻了七个孔,孔边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昨夜刚从一个逃跑的奴隶腿骨上剜下来的。他将骨笛凑到唇边,冰凉的触感贴着嘴唇,笛孔里的血腥气呛得他喉咙发紧。
“呜——”
骨笛声沉闷地响起,像熊山深处的兽吼。随着笛声,十个部落的首领陆续从雾里走出来,踩着竹毯上的血痕,站到各自的位置上。阿东站在东平部落的方位,身材高大,赤裸的胸膛上刻着东平的图腾——一只展翅的山雀,图腾边缘还沾着新鲜的兽血;阿石站在石屯的位置,皮肤黝黑,手臂上缠着粗竹绳,绳结里嵌着碎石子,那是石屯部落的标志;阿铁的脸绷得像铁,铁山部落的人向来沉默,他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指缝里还嵌着铁矿砂,那是常年打铁留下的痕迹。
最后一个到的是阿岭。岭腰部落人最少,只有一百零九个,阿岭的身材也最矮小,他缩着肩膀,眼神躲闪,不敢看祭台上的奴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竹裙——那是用最粗糙的竹篾编的,边缘磨得毛糙,刮得他大腿生疼。
“诸部首领,今日是竹祭。”族老的声音陡然拔高,竹杖重重敲在祭台上,“政和之地,以竹为魂,以奴为基。佛子山的神灵看着我们,洞宫山的祖先护着我们,今日祭三奴,求来年竹盛、奴顺!”
话音刚落,两个熊山的武士就拖过一个奴隶,按在竹柱前。那奴隶是个年轻的女子,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睛里满是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的舌头早就被割掉了,怕她咒骂部落的神灵。
阿镇皱了皱眉。镇前部落有两百九十五人,是除了熊山之外人口较多的部落,他向来不喜欢这般血腥的祭祀,但他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腰间的竹刀。阿澄站在他身边,澄源部落的人数与镇前不相上下,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洞宫山的深潭,看着武士将烧红的竹烙铁按在奴隶的背上,听着皮肉烧焦的“滋滋”声,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阿星的身子微微发抖。星溪部落只有一百七十六人,势力最弱,她是部落里唯一的女首领,穿着绣着星纹的竹裙,手指紧紧抓着裙角。她不敢看那奴隶的惨状,目光落在祭台边的竹茶具上——那是政和最精美的器物,竹碗、竹壶、竹杯,都用细竹丝编织而成,外面涂了一层松脂,光滑透亮。可此刻,那些精美的竹器里,盛着的不是清水,而是奴隶的鲜血。
“阿熊首领,该你取血了。”族老看向阿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熊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把竹刀——刀身是用坚硬的楠竹制成,刀刃被磨得锋利,泛着冷光。他走到奴隶身边,看着她背上的烙印,那是熊山部落的图腾,一只咆哮的黑熊,此刻正被烙铁烫得焦黑,周围的皮肤红肿外翻。
奴隶突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熊,嘴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诅咒。阿熊的手顿了顿,骨笛从手中滑落,掉在竹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首领!”族老厉声喝道,“不可迟疑!神灵会发怒的!”
阿东上前一步,捡起骨笛,递给阿熊:“阿熊,莫要误了祭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东平部落的人向来崇尚武力,这般犹豫在他看来,是懦弱的表现。
阿熊接过骨笛,重新握紧竹刀。他闭上眼睛,猛地刺向奴隶的心脏。鲜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抽出竹刀,将鲜血滴进面前的竹壶里——那是用来祭祀神灵的“血酒”,等会儿,每个首领都要饮下这杯血酒,象征着与神灵和祖先的契约。
接下来是阿东和阿澄。东平部落的武士拖过第二个奴隶,那是个年轻的男子,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逃跑时被箭射中的痕迹。阿东拿起竹刀,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在竹毯上,与之前的血迹混在一起。
阿澄的动作很慢,他看着奴隶的眼睛,那里面满是绝望。他的竹刀刺进奴隶的心脏时,奴隶突然笑了,嘴角溢出鲜血,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解脱。阿澄的手指微微颤抖,鲜血溅在他的竹裙上,那是用细竹丝编织的,上面绣着澄源部落的图腾——一条蜿蜒的溪流,此刻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最后是阿岭。岭腰部落人最少,按规矩,由他来处理最后一个奴隶。那是个年老的奴隶,头发花白,脊背佝偻,身上的鞭痕层层叠叠,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阿岭拿着竹刀,手抖得厉害,刀身撞在竹柱上,发出“叮叮”的响声。
“快动手!”阿铁冷冷地开口,铁山部落的人最看不起懦弱,阿岭的样子让他很是不满。
阿岭猛地闭上眼睛,举起竹刀,却迟迟不敢落下。那老奴隶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干枯的手指像树皮一样粗糙,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杀了我吧……”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竹笛,“早死早超生……”
阿岭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老奴隶的手上。他猛地用力,竹刀刺了下去。鲜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脸上,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族老满意地点点头,拿起那壶装满鲜血的竹壶,依次倒在十个竹杯里。“诸部首领,饮下血酒,祭告神灵!”
阿熊第一个端起竹杯,鲜血的腥气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铁锈味,让他一阵反胃。紧接着,阿东、阿石、阿铁、阿镇、阿澄也陆续饮下血酒,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血腥。
阿星端着竹杯,手抖得厉害,鲜血洒了出来,滴在她的竹裙上。她看着杯中的鲜血,又看了看祭台上的三具尸体,突然干呕起来。族老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阿镇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喝了吧,不然会被族老责罚的。”
阿星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将血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她眼泪直流,她强忍着恶心,不敢吐出来。
最后是阿岭。他端着竹杯,看着里面的鲜血,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突然将竹杯摔在地上。“我不喝!这太残忍了!”
“放肆!”族老厉声喝道,竹杖重重敲在地上,“阿岭首领,你敢违抗神灵的旨意?”
阿铁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竹刀上,冷冷地说:“阿岭,你想让岭腰部落被灭族吗?”
阿岭缩了缩肩膀,眼神里满是恐惧,却还是倔强地说:“可……可他们也是人啊……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奴隶不是人。”阿石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坚硬,“他们是我们的财产,是用来祭祀神灵、耕种土地的工具。没有奴隶,我们怎么活下去?”
阿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阿镇拉住了。阿镇摇了摇头,低声说:“别再说了,会惹祸上身的。”
族老深深地看了阿岭一眼,没有再追究,只是说:“祭祀结束,诸部首领随我去议事厅,商议今年的奴隶分配。”
众人跟在族老身后,朝着议事厅走去。阿熊走在最前面,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可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回头看了一眼祭台上的三具尸体,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突然觉得一阵迷茫——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议事厅是用巨大的楠竹搭建而成的,里面摆放着一张长长的竹桌,桌子上放着十个竹杯,还有一套精美的竹茶具——那是政和最珍贵的器物,只有在部落联盟议事时才会拿出来使用。
族老坐在主位上,拿起竹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今年的竹长势很好,佛子山和洞宫山的竹林都丰收了,我们需要更多的奴隶来砍伐竹子,制作竹器。”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众人,“熊山部落有四百零一人,按规矩,分配八十个奴隶;东平部落两百七十人,分配五十个奴隶;石屯部落两百二十九人,分配四十个奴隶;铁山部落两百二十八人,分配四十个奴隶;镇前部落两百九十五人,分配五十个奴隶;澄源部落两百九十六人,分配五十个奴隶;星溪部落一百七十六人,分配三十个奴隶;外屯部落一百三十九人,分配二十个奴隶;杨源部落两百零一人,分配三十个奴隶;岭腰部落一百零九人,分配十个奴隶。”
族老的话音刚落,阿岭就忍不住开口:“族老,十个奴隶太少了!岭腰部落的土地虽然少,但也需要奴隶耕种,十个根本不够!”
“岭腰部落人最少,分配十个奴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族老冷冷地说,“如果你觉得不够,可以去抓捕逃跑的奴隶,抓到一个,就归你们部落所有。”
阿岭咬了咬牙,不再说话。他知道,族老说的是实话,岭腰部落势力最弱,根本没有资格和其他部落争。
阿东突然开口:“族老,东平部落今年想多要十个奴隶。我们部落要扩建竹屋,需要更多的人手。”
阿澄看了阿东一眼,淡淡地说:“东平部落已经分配了五十个奴隶,足够扩建竹屋了。澄源部落今年要开垦新的土地,也需要更多的奴隶,我觉得应该给澄源部落多分配十个。”
“凭什么?”阿东皱起眉头,“澄源部落的土地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开垦新的土地!”
“东平部落的竹屋已经够大了,再扩建就是浪费!”阿澄毫不退让。
两人针锋相对,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阿熊皱了皱眉,开口说:“好了,别争了。今年的奴隶数量有限,按族老的分配来。如果哪个部落不够,可以和其他部落交换,用竹器或者兽皮换奴隶。”
阿东和阿澄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他们知道,阿熊是部落联盟的首领,他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族老点了点头,说:“阿熊首领说得对。另外,下个月是洞宫山的祭祀,每个部落都要准备贡品,最好是精美的竹器,用来祭告洞宫山的祖先。”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政和的竹器闻名远近,尤其是竹茶具,更是精美绝伦。每个部落都有专门制作竹器的奴隶,他们的手艺精湛,能将竹子编织成各种精美的器物。
议事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议事厅。阿熊走在最后,他看着桌子上的竹茶具,突然想起了刚才祭台上的奴隶。那些精美的竹器,都是用奴隶的血汗换来的;那些血腥的祭祀,都是为了所谓的神灵和祖先。他突然觉得,这政和的天,好像永远都是黑暗的,看不到一丝光明。
“阿熊首领。”
阿熊回过头,看见阿镇站在身后。阿镇手里拿着一个竹杯,杯身上刻着镇前部落的图腾——一座小山。“刚才在祭台上,你好像有心事。”
阿熊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残忍了。那些奴隶,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阿镇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你不忍心,可这就是政和的规矩。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就是这样过来的。没有奴隶,我们就无法生存。”
“可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阿熊看着阿镇,眼神里满是迷茫,“我们不能让奴隶和我们一起生活吗?不能让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园吗?”